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条动物学起人类之举、用起人类舱室来丝毫不显违和。他似乎已经把这间舱室摸了个透,灯光下,半空的水杯和航海图一起摆在长桌,黑色外袍列挂于墙,都是比昨晚更具人气的模样。
他甚至拿起一块帕子,慢腾腾擦干了自己刚刚碰过水面的手指。
海水倒完,艾格本想敲敲桶,示意那条仍在屋内游曳的鱼尾进来待着。
却见人鱼穿过半间屋子,去往了另一头的床榻边。
船首楼的睡卧处自然不像甲板下那样,是几根绳子拉出来的吊床,也不像船医室那样只是窄窄一具木板,床帷掀开,露出的床榻能抵小半间甲板下的舱室。
榻上是一层海豹皮,也许是不久前才从柜中拿出,在灯下泛着崭新的光泽。艾格一眼看去,只觉那张床似比昨日高出了一截,顺着最顶上的海豹皮往下看,垫了有四层毛皮?还是五层?人鱼抚平那柔软至极的床榻边缘,转过脸来望他。
他没有说话,朝他轻轻拍了拍床榻。
如果那张床是桌边拉开的一把椅子,旁边再摆两套茶具,他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在彬彬有礼招呼客人就坐的屋主了。
“让我坐?”
人鱼半截尾巴轻轻扫过床前地面,像在扫去不存在的灰尘。他点点头。
艾格没动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
这会儿他又开始怀疑床边的动物是否分得清桌椅和卧榻,别说铺着几层崭新的毛皮,就算那里铺满了黄金,他也没有往一张陌生床榻上坐去的习惯。他擦净手上海水,瞥见桌上的空餐盘,心想用人类的餐、住人类的地盘,比巡逻水手还准时的夜半出游,再加整理那么一张人类床铺,这动物在这艘船大概迷上了什么奇怪的人类游戏。
然而不论他想摆弄餐刀还是床铺,现在这些总比之前的尸体游戏要无害。
不再继续观察人这间屋子的边边角角,艾格转而望去窗口,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屋外这一拨巡逻脚步声就快过去,他打算回到船尾,在船医室的椅子上继续打会儿盹。
就在这时,屋子另一头传来了细微的东西拖地声。转过头,鱼尾在动,慢慢地,一个青铜箱被人鱼拖到了床榻边。
箱盖打开,艾格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住了。
一整箱转轮火。枪。
商船财大气粗、处处考究,连武器都带着藏品般的工艺,箱中冒出的铜与精钢保养良好,泛着比金银更引人瞩目的冷光。
人鱼顺着他的视线落点,伸手从箱中拿出了一把火。枪。
格外精美的一把,长仅六英寸,齿轮咬合,筒座镶嵌,外露的每一个构件都在彰显机械的精度。
艾格眼睛不由跟随移动,见那蹼掌握着枪,慢慢放到了那张床榻上。
柔软毛皮的映衬下,金属更显流光溢彩。
艾格看看床上的那把火。枪,又看看人鱼静候在那的模样。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
直到人鱼再次从箱中拿出了一叠金属。
这回是已经拆卸过的一把枪,灰眼睛依旧望着脚步不动的人,金属零件被一个接一个摆上那张床榻,井然有序地,像极了诱人餐点一一被摆盘上桌。
随后鱼尾退开一点距离,灯光越过苍白肩膀,完全打亮床榻上的火。枪。
隔着半个屋子的注视没持续太久,用眼睛盘点完一把枪所有熟识的零件,艾格已经挪动双脚,走了过去。
“……你拆的?”他问。
人鱼没有否认,只是朝他递出一个描金的枪管,底下鱼尾无声环绕,于是走近的双脚就停在了长尾与床榻间。
艾格接过枪管,摸了两下,人鱼递来了第二个配件,他再度接过,金属合扣金属,一眨眼,手上已经开始本能地组装起这把火。枪。
盯着满床金属望了两秒,随后他转过身,在床上坐了下来。
身下柔软凹陷的同时,一种区别于屋外夜风的海水味也在裹上鼻端,那味道本已随着湿淋淋的鱼尾抹遍了这间屋子的所有角落,久闻之后并不易察,可这床帷间似乎又是另一种浓度。
气味的沾染密不透风,艾格下意识动了动鼻子,朝身旁瞥去。
一条手臂则搁在他的身侧,鱼尾横摆,围在他的脚边。人鱼席地靠坐,尾鳍在缓慢而小幅地拍过地面,放松又惬意的样子,好像床边这块地板是个多么舒适的软塌,不用细闻,也知那披散的黑发是所有气味的来源。
见他看来,他随之抬眼,分秒不差地继续递出一个零件。
组装火。枪的双手没有停,而那双灰眼睛也没有移开,目光是比周身气味还要明显的切肤之感。
渐渐地,艾格的手不由慢了下来,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摆弄熟悉的武器,倒像是在为那双灰眼睛表演摆弄武器。这节目大概让一旁的观看者十足的津津有味。
他停下手,转而望去地上敞开的青铜箱,里面更有另外两把枪被拆得七零八落。
这确实是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配件,继而他想起早在一定年纪,每每到手的枪械都已是完整的真枪实弹,这种零件组装仅仅出现在最开始接触枪械的时候。孩童控制不了火。药的危险,又总是摸到一把枪就不放手,于是散装的零件就成了长辈们打发孩子最合适的玩具。
人鱼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青铜箱,又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