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类。艾格拿起一个果子心想。
有那么一会儿,艾格在思索这动物在海面之下的经历,想象他透过海水向一艘轮船投去观察的样子。人类的语言需要通过人类的交谈习得,一盘菜肴、一道命令,诸多人类之事也得通过观察来获知。这种动物在茫茫大海寻找食物的过程中,对海面之上的窥探与了解大概远比想象中的更细微、更深入。
灯影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旁那双灰眼睛,安静的视线停在自己的脸上,停在自己拿着果子的手上。没人会怀疑这个距离内的所有举动都在被那双眼睛一丝不漏地观察着。
一切都是更细微、更深入的。
正如寻常兽类只知饮血食肉,而他们知道如何穿透血肉的表象,探得人心深处的部分。恐惧。
快要拿到嘴边的果子放下,手掌换了个方向,艾格把果子给他递了过去。
这间舱室的水果无疑是整艘船最新鲜可口的一批,和人鱼之前吃过的那些并不相同。而他接过这只果子,咀嚼,吞咽,慢条斯理的模样一如既往。
然而不管是酸涩还是新鲜可口,那都不该是人鱼食谱之内的东西。
艾格看了会儿他貌似津津有味的模样,问:“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一点鳃尖从发际冒出,人鱼朝他的眼睛看了过来。
没等对面有声音发出,艾格拿走他嘴边的半颗果子,放回了果盘。
沉默两秒,他继续问:“人类的恐惧是什么味道?”
一瞬间,灯影里的动物止住了所有动作。
以恐惧为生的动物会竭力向人们藏起自己的食谱吗?
必然会的,就像巫师会向人们藏起每一滴用于施咒的鲜血,那是赖以生存之物,也是隐秘的致命之物。
恐惧。艾格看着这张凝固在影子里的脸。
食物自然是食物的味道,饱腹的,鲜美的,令人垂涎的,根植于本能的味道。
与此同时,难以控制地,他在想象那样一场进食——海底是相同的永夜,萨克兰德有一条人鱼,那么,在那座被恐惧诅咒的、名为加兰的海岛之下,在那场积年累月的阴谋里,是不是还藏着那样一条饥肠辘辘的动物,吞食了岛上的所有恐惧,巡视过他遍布红珊瑚的领地?
迎着这阵突来的打量,人鱼的鳃片在一点点竖起。
极度的寂静中,伴随着那种一瞬不错的凝视,紧绷之意在逐渐从那片鳃尖遍布上他的肩膀。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一个人都该生出一点警惕,与这条食谱被揭穿的动物拉开一点距离。
而那双一动不动的灰眼珠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留意——或者说戒备对面出现一个退避的动静。
然而长久的沉默过去了,四目相对间,这是一个比眼下沉默还要毋庸置疑的事实——灰眼珠映出的红发碧眼始终坦荡而平静。
直到一只蹼掌碰上膝盖,艾格才低下眼睛,发现面前的动物已经离开了椅子,鱼尾撑着上半身,尾鳍比椅脚更近地贴在靴子边。
苍白肩膀一寸寸向上抬高,透窗而过的海风吹过这片灯影,吹得那鳃尖颤抖了一瞬。
“……恐惧。”终于,人鱼开口了。
但这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句。他说起恐惧,说起食物,仿佛这是一个多么不受控的字眼、落地时会吓跑这片平静,他等候了一阵,才缓慢继续:“……恐惧……的味道。”声音本身已经低如耳语,可那震动的喉咙还是在放低音量、放轻语气,他告诉他:“……不同的人,相同的味道。”尖锐的鳃影和低缓的声调一起凑近,“……恐惧……没有味道。”鼻端在空气里似有一记轻嗅,“……没有。”
凑近的脸来到了他的肩膀前,人鱼停下了声音,剩下的所有动静仅仅是一个放得更轻的嗅闻。
他嗅了嗅吹过他侧脸的海风。
呼吸藏进了风里,十足隐蔽的。然而距离如此之近,比起这模糊的喉音,艾格更清晰的感受是这阵嗅闻。他总是在嗅来嗅去,也总是在一动不动地观察什么。
嗅什么?观察什么?
……恐惧?可艾格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恐惧。
海水的气味愈发浓郁,艾格往后靠去,偏头看着那道紧紧悬停的苍白喉颈。
“我闻起来像在恐惧?”
眼前的喉咙几度滚动,似饥饿又似克制,让人相信那是极其艰难之下才挣脱出来的一个字眼:“……你。”人鱼说。
许久都没有回答。接着,像是在寻找这问声的解答,那屏息的鼻端循着看不见的踪迹,在平静的肩膀上徘徊片刻,继续向他的鬓角凑近。
膝盖泛起一点痒意,是一缕长发落了上来,在滑动。艾格伸出手,绕过那直直的脊背,握起了这缕黑发。
他当然没有任何恐惧,这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却好像找到了一个已经半揭的餐盘,微不可察的呼吸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轻嗅。
没有人应该放任这样一个把人类当食物的兽类靠近自己的脖子。
这算是危险吗?如果是危险,可那两道尖锐的鳃正紧紧贴着黑色发际,包括呼吸在内,所有的动静都缓慢可控的、轻之又轻的,是这动物一贯的模样。
如果不算危险,可那呼吸还在继续贴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么平静,这不断贴近的距离就有多么岌岌可危。很快地,断断续续的轻嗅经由一秒的绝对静止,发出细小的颤动,变成了一记明显的、长长的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