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里,那人始终没有叫过一声。
大卫将那镊子一松,那金属片便“当啷”一声,落在了白色搪瓷盘子里,晕开一丝血色。
“不幸中的大幸,这块弹片没有再往里扎一点。只要再扎进去一点点,就回嵌进你的大脑里去。”大卫一边说,一边再一次用酒精清洗伤口,贴上消毒纱布,缠上绷带,“一周不得进水,如果可以,每天来我这里换药消毒……”
那人却是长身立起,“多谢两位,告辞。”
说完便大步离去,明珍这时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黄呢料子军常服,只是已经炮火洗礼,已经不复最初的笔挺干净了。
明珍诧异地转而望向大卫·罗森伯格,他却只是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竖在了嘴唇上。
明珍识趣地再不多说什么,恰在这时,许望俨与殊良推门进来。
“明珍,可以走了么?”
“等一下。”明珍看向大卫,“我外祖父现在高热昏厥,我想问你要一点你上次给我的西药。”
大卫立刻擦干净手,取出一瓶药来,交到明珍手里,“这是退热药,大人小孩儿都可以用,小儿减半,不过一定要饭后半小时才能服用,千万不要空腹。”
明珍点头称谢,随父亲和殊良走了。
大卫站在药房里,望着明珍的背影,早前,这个少女来时,还有一头长发,扎成左右两条辫子,温柔娴静。今次,他一开始忙得未曾注意,等她要走,他才留意,这个少女,已经剪去了伊一头美丽的长发。那背影,却是如此的坚毅挺拔,仿佛风中的一株白杨。
大卫的感伤,只来得及维持短暂的几秒,便再一次投入到了救治伤患的工作当中去。
国破城倾(5)
回程的时候,明珍看见有衣衫脏污的半大孩子,带着一群年纪比他更小的,赤手在空袭后的废墟里翻找尚能使用的物品。小孩子找到了略值钱的物件,悉数都交到那大孩子手里去,找到吃食,也一并交到大孩子手里,由他分配。
明珍看那半大孩子的年纪,也就同大弟明辉差不多,可是,已经在外头淘生活,无人照看了。
再转过眼去,马路牙子上,到处都挤满了逃难出来的贫民,每一张脸上都是张皇无助的颜色,叫人不忍细睹。
忽然,已经长得高出明珍一头的殊良自明珍右侧,伸出手来,轻轻捂住了明珍的眼帘。
明珍虽不解,却也未曾挣扎,耳中只听得“嘭嘭”两声如同爆米花时发出的巨响。
路旁的难民发出一阵阵骚动,即刻有男子洪亮的声音安抚:“大家不要惊慌,只是枪毙汉奸。”
有胆子大的,即刻咒道,“打死狗汉奸。”
明珍被殊良捂着眼睛,由父亲牵着手,侧耳倾听,胸中一片清明,竟一点也不害怕。
同这些露宿街头的难民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明珍轻轻拉下殊良的手。
“殊良,我不怕。”
许望俨同殊良对视一眼,便再不刻意转移明珍的视线。
回到家里,柳直已经由小外婆做主,从地窖里移到外头客厅中,解开了长衫的领口,依然面色潮红,牙关紧咬,晕厥不醒。
元配季氏不停转动手中佛珠,嘴里低声诵经,听来只教人心绪烦乱,三太太只晓得哭,两只眼睛红肿得吓人。
明珍只看见二舅妈在帮着小外婆照顾外公,大舅舅和小舅舅一家却不见踪影,却来及多说什么,忙将殊良带到外公柳直趟着的长红木凉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