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箫,过来。”音箫吃了一惊,任黎沣一般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可见此时此刻他心情有多好。他让她坐过去,音箫思索着里面的含义,一时之间被取悦了,微笑着走过去坐他旁边。阿庆和小五见这么一个清秀漂亮但年轻过分的女孩坐在对面,心中大感疑惑,面面相觑以后小五憋不住先问道:“大哥,这位姑娘是?”音箫聪明的没有说话,她想听听任黎沣要怎样解释他们的关系。任黎沣看她一眼,顿了顿:“说来话长了,她是个孤儿,几年前一个机缘巧合算是我收留了她吧,这几年都跟在我身边,你们不用见外。”音箫会意,她对“孤儿”的标签已经不排斥了,算是实话实说,那就是关系很亲密的人了。音箫朝他们微微一笑,礼貌的和两人打了招呼。阿庆小五脸上的疑虑并没有因为任黎沣的回答而消散,反倒因字里行间的隐瞒而引发了更大的好奇,好在这场偶遇音箫不是主角,谈开话题以后注意力也自然而然从她转移到任黎沣身上去了。这一场谈话音箫除了偶尔提问几乎没有说话,她怀着一种期待又沉重的复杂心情,了解了她一直想“窥探”的任黎沣的过往。十几年前任家是个富商大家,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任黎沣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过着阔少爷的日子;阿庆和小五父母都在任家做事,也从小在任家大院长大,都没上学,就在任家打打散工,经常跟任黎沣出去混。任家的企业腾玛集团经营顺畅,利润年年攀升,前途一片美好——直到任黎沣25岁那年,他父亲任佑康被企业一位蓄谋已久的董事举报私藏巨款、受贿贪污,经警方调查之后坐实罪名,他父亲被割除董事长职位,查封名下所有财产,并处以有期徒刑15年。年过半百的任佑康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江山轰然崩塌:集团被隐忍多年野心勃勃的好兄弟完全掌控,自己不仅一无所有还沦为阶下之囚。在叱咤商业几十年后遭遇这沉重的一击,显然对他来说再无翻身可能,刚直易断的任佑康最终选择站在腾玛大厦的顶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孟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那句载满了仇恨和诅咒的怒吼,成为当年围观群众忘不了的怨念,而后的半个多月里,腾玛集团的员工也都私下讨论着上一任董事长的惨死和现任董事长的夺主。任黎沣的妈妈收拾了任佑康的尸体,将棺材放在任家大院里的百年榕树荫下,自己在房间里细细打扮了一番,然后毅然决然地一头撞在棺木上,用自己最美的容颜追随了这份生死相依的迟暮爱情。这对上流夫妇的传奇死亡,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作为茶前饭后的谈资广为流传,而当时正在国外求学的任黎沣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后,强撑着意志日夜不停地坐船赶路,到家的时候只剩两具已经僵掉的尸体。任黎沣遭受双重打击几度晕了过去,沉痛颓靡了好几天,在阿庆小五和一些仆人们的帮助下办理了父母的后事,入土的时候他将父母合葬,成全了母亲的至死不渝。家道中落,昔日好友形同陌路,任黎沣的日子非常不好过,仅凭自己的存款租了个房子,出去找工作却四处碰壁,那一年,上海滩没有人不知道任黎沣,却也没有人敢认识任黎沣。有出无入的日子很快维持不下去,一次偶然在熟人的威逼引诱下任黎沣去黑市和人打了一场拳击,从小练习搏斗的任黎沣以退敌一千自毁八百的方式艰难赢了比赛,因此一战出名,很多人想高价聘请,任黎沣却不肯轻易出战,但每次回帖必有强烈反响。再后来夜鹰的联络人,也就是大陈找到他,说服他加入夜鹰,一开始任黎沣并没有答应,只说考虑。那段时间小五和阿庆一直陪着任黎沣,三个人一起吃苦患难,过了一段风餐露宿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晚上阿庆急性肠炎发作,痛的满地打滚无法忍受,三个人根本没有钱去医院,任黎沣紧急关头找到大陈请求帮忙,大陈惊讶地看着半年不见的任黎沣,二话不说给了他钱并派人送阿庆去了医院。任黎沣心存感激,经历了社会的残酷也看清了当时的形势,深思熟虑之后进入了夜鹰。阿庆病好以后要和小五跟随任黎沣加入夜鹰,任黎沣顾虑着工作的安全性以及他们俩承担的家庭责任没有答应,可两人又不肯去找别的工作,任黎沣就拜托大陈给他们安排了相对安全的保镖工作。三人在夜鹰一起打拼,工作不同也聚少离多,自任黎沣去无锡之后就完全失去了联系。聊了很久,茶凉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阿庆小五因还有任务而离去,任黎沣和音箫才返回仁和小区,沿着后边无人的江道静静走着。任黎沣目光僵直没有焦点,这些埋在他心底的禁忌今天一下全部揭开,事实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沉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这并不矛盾,向别人分享痛苦是一种罪过,所以刚才的任黎沣大多数时间和音箫一样,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倾听以他为主角的故事。与多年前一样,他的血液一天没有停止他的仇恨就一天不会消亡,改变的不过是外表的冷漠与麻木。音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与他相识多年,任黎沣从来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这一点也不可爱,每次自己要讲故事还得费劲口舌引他关注,否则他可以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身世背景兴趣爱好一无所知,当然这仅指过去,偶尔无聊的任黎沣会大发慈悲地咬住鱼钩,好让音箫提竿收线顺理成章地讲下去。回忆起来,好像自己很少瞒过他什么,唯一她父母的事他从不细问,她也不主动说。而这8年里,音箫倒是做了那个对对方身世背景一无所知的人,以前不敢,近几年倒没少问,他却从来不透露一点。现在一下子知道了他全部的秘密,如蛇吞大象一样咽进肚子里久久不能消化,她一直觉得自己够可怜了,没想到任黎沣的经历比她更加惨烈。痛苦是不能比较的,音箫突然心疼,产生了一种想冲上去抱他的冲动,这个荒唐的想法让音箫自己吓了一跳,她不可以,任黎沣不会接受她的心疼。音箫在自己的棋盘里困住又跳脱,心烦意乱,不由地叹声气来。任黎沣从回忆中拉扯出来,转头看她:“从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想问什么就别憋着了。”音箫见任黎沣神色恢复如常,知道他不介意,便壮着胆子问:“当初你为什么不继续打拳击,而是选择了加入夜鹰?”任黎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下,又将目光投向江面。“处在那种家庭背景,我本意是不想做那种抛头露面却不光彩的事,再给任家抹黑,但生活中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想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本来经商就不是我的志向,我也想过把任家失去的一切再夺回来,也尝试过,失败了。慢慢的,我发现我竟然适应了这种幕后暗杀的工作,也就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音箫轻轻摇头,不敢上前安慰。“那你还报仇吗?”“当然!我会倾尽所能,让孟桩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音箫从没有见过这样散发着强烈恨意的任黎沣,既担心又有些害怕,只能目光坚定地望着任黎沣的侧脸,以此表面自己的立场。任黎沣望进一团黑暗里,没有感受到音箫从空气中传递过来的暖意。两个被幸福抛弃的人,正通过某些不自然的联系慢慢的靠近。这天夜里,音箫意外地梦见了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任黎沣的情景。一辆封闭的车厢里,小小的音箫缩成一团,黑暗的窒息像蚕蛹一样紧紧包裹着她,除了引擎轰动之外,她听不见外面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这辆货车什么时候会停,也不知道它将会开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