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淡粉色的手帕子,上好的绸子,一个角落上绣着两只华美丰腴的交颈鸳鸯,带着好闻的脂粉香。小凤仙隔着人丛拿过帕子,心头竟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她慢慢地靠到墙根去,尽量不碍着大人们的事,牢牢地握着帕子,心里想着,一定要拿好,不能掉了。那滑腻的触感似乎现在还在掌心萦绕。
接下来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若莲都在家休养。可恨正是大暑天气,伤好起来很慢,且因为不能碰水的缘故,多日只能擦身,无法洗澡,即使是淡定如若莲,也免不了偶尔焦躁。尤其是医生上门换药的时候。小凤仙看着母亲蹙起了眉,扭过了头,脸上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样子,她就那么眼巴巴地仰头望着母亲,忽然,她说:“母亲,让我帮你拿着帕子。”若莲紧绷着的脸忽然就松了下来,将手帕子递了给她。
那是十来年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和张府几乎每个角落都藏着旧事不同,刘勇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新人,他可以说基本没有过去。那1800斤大米的惨败,没有今日之机遇,是塌天一样的事。可是,他进到了张家,还成为若莲的代理人,一切自然不同。刘勇甚至觉得,用全副身家换得眼前这个机会都是值得的。他大清早到得张家,在管家处领了活——力气活。从天亮开始,就有大批大批的宴会用的东西送进府来,二管家拿着单子一样样地核,他则一样一样地搬到各个下处:厨房,花厅,各院的门口等等。他身强力壮,人高腿长,一筐鱼或者水果,轻轻巧巧往肩上一送,大步走开,端的是一把好手。且并不多言多语,十分难得。几趟下来,二管家甚至想,此人要是真留下来做活,可就太好用了。想罢,又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是,若莲交待下来的人,本来并没有准备让他干活,只是说给他一套下人的衣裳,“我的一个小朋友,想见识见识大场面,麻烦秦大哥关照一二。”若莲是这么说的。但是刘勇对管家说,“还是让俺做点啥吧,今天事多,我有力气,帮把手还是可以的。再说了,要是我啥也不干,扎在院子里也怪扎眼的。”秦管家想了一下,就给他派了这个:和一个叫小李的小厮一起把东西从后门上送下去,交到各处管事的手上。原说让小李做主力,他打个偏手,帮忙则可。谁知几趟下来,不但比小李还好用,甚至他一个人就完全够了。秦管家干脆打发小李干别的,真正把刘勇当成一个整人来用了。好在小李知道刘勇不过是临时帮手,不会抢了自己的饭碗,又因他的缘故换了个轻松些的活,倒没有生出啥嫌隙来。
就这样一直从天亮忙到太阳老高老高,那边厢张明铛给母亲的梳头仪式结束了,各房的丫头们纷纷下来要吃的,内园里开始热闹起来。当然,刘勇现在是进不得内园的,他正在厨房旁边的耳房门口坐着,和一帮小厮一起吃东西——早上的时候忙,给大家发了两个馍,这会儿是个忙过的空挡,正经坐下来吃点东西。虽说不过还是稀饭馒头加小菜,但管够管饱,馒头还是白面的,发得喧喧腾腾,咬起来也筋道。刘勇着实饿了,端着碗,大口大口,吃得甚是有劲。这副吃相落在周围人眼里,因其结结实实地出了力的缘故,只觉豪爽磊落,三下两下就和一帮下人相处友好。
“听说你是专门来看热闹的?”咬着馒头,小李笑嘻嘻地问。
“嘿嘿,是。”刘勇憨厚地笑着。
“这真正的热闹,要差不多太阳落山才开始,一直要热闹到后半夜去呢。”小李说着,望后园方向望了一望,“咱们忙过这一阵可以歇个把时辰,里面的丫头们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晚上都不得歇了。”
小李说得没错。事实上,内园丫头们的忙,是从起床那一刻就开始了。夫人小姐们去入画院里观礼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中午家宴露面的衣裳,首饰,晚上宴会上的衣裳,首饰都不同。而小姐们有展示才艺的,穿的戴的拿的搽的,又是另外一套。吃过喝过,半夜里有月赏月无月听风的时候,一身行头又得重新换过。仅仅是穿戴一项,就要把大丫头们搞得焦头烂额。甚至这一天里,尤其是晚上,小姐们梳的发型都是要换好几款的,好在各个房里都有相熟的包梳头,这个日子里早早就来待命。比较搞脑袋的是,现在沪上洋风渐炽,小姐们又上的西式学校,那发型穿着里,还有好几款是西式的,稍微愚笨一点的丫头单单对付这一套就会崩溃掉,就算是那聪明伶俐的,也备不住这样的眼花缭乱。而这显然还不是全部,更要命的是这一天还要迎接客人们。虽然说大批道贺的客人们都是日落以后才出现,可是夫人们的老客人,往往有午饭后就来喝茶的。甚至还有相熟的客人们自己约好了,几个一起,跑来打麻将的。真真是千头万绪。可这偏偏还出不得一点半点的岔子。所以,这样的日子,大丫头们都是一脸郑重,脚步匆匆。就连不懂事的小丫头们也收了平日的懵懂调皮,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是日,张明铛摔了一个大跟头。真真正正的一个大跟头——从花园子的小桥上一头栽进了河里,在混乱尖叫中被捞上来的时候,西式长裙湿了水,粘答答地起码有十斤重,又是水又是泥,头发上挂着一条青苔,脸上还挂着个笑,狼狈不堪到了极点。并且,很要命的是,当时花园子里还有一干宾客。所有人穿得齐齐整整,瞪着眼看向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厚道些的男人简直不忍看下去,默默地把目光掉向一旁。可惜,这次的宾客中有那么几位粗鲁不文的汉子,又喝了一点酒,嘴里吐出来的倒彩真让人恨不得一头碰死。幸好,或者也可以说是所有不幸的根源,张明铛那时候已经醉得不辨南北西东,倒是浑不觉得尴尬。入画一边指挥大小丫头把张明铛弄回房里,一边张罗着说些场面话。难得的是,这次她倒表现得非常进退有度,大方得体,将其余人的尴尬降到了最低程度。
晚上的表演,张明铛自然无法出席了,十五岁半的叮当着了白色西式长裙,背上装了双雪白翅膀,坐在三角钢琴前且弹且唱。三个妹妹也作一般打扮,散坐在她旁边,为她唱和声部分。那幅图画,活生生地仿佛是西洋画上拓下来的,无比圣洁出尘。不得不说,入画还是很有她的一套的。张叮当本来无甚出彩个性,眉目也非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绝美,这副扮相恰恰地避开一切短处,其纯洁状另有动人心处。那一夜之后,张叮当声名鹊起。上海滩上一干人等,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叮当十六岁正式下海的那一天。
其时,小凤仙和若莲坐在一处角落,面前的矮几上叠叠层层是各式干果,糕点,小吃。可母女俩谁也没有动,都默默地抿着嘴,看着明亮灯光下叮当那仿佛天使一般的面孔。不只是她们,张家其余两房的母女们也是这样,闭了嘴,不交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