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暧昧而严肃的质询。
有威逼,无利诱。映入眼帘的是他促狭的笑。
甚至,带有一丝不容她反抗、辩驳的霸道意味。
明明身处高楼之上,亦章怎觉得自己被人持刀抵在墙角,强迫着反剪了她的双臂,稳稳按住她的肩膀,不许她摇头反对。
亦章感到近乎窒息,瓷白的脸颊上,赤红的薄唇拧成一条线。
她讨厌这种感觉,适才,那地下室似要将她敲骨吸髓,别样的恐惧感复又延宕在心头,像是被人拴住绳子牵着鼻子走,有一万个不情不愿。
若是其他事也就罢了,唯独男女婚嫁之事,她是要较真到底的。
只看日前坐席上那些男人们的随意品评她的婚事,就可知俞朝在这方面的风气不佳,乡野人家的闲散顽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朝廷衙门里,对簿公堂的官家言语。
朝堂上林序的短短几句话,就让女帝把她打包送人情给林家作儿媳。女帝如此作为,为的是让自己甫一登基上位,凭借着前朝重臣的拥护,顺利把控局势、坐稳朝堂。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逼迫她陈家卖女儿,用她的婚事成就女帝的政事。
文兆怡固然在朝野利落地搅弄风云,以雷霆之势,将女子们安置在方方面面,女将、女官等各司其职,试图让女子们摆脱受人挟制倾轧,草草嫁做人妇的命运——
可百密一疏,她让步于林湛如之父,即前朝重臣林序,就是那位父亲,将儿子在大婚之日按头痛斥。文兆怡草草允诺了老狐狸的提亲,使得陈亦章的婚事成为了稳定政局的千千万万牺牲品之一。
陈亦章自得知婚事的第一天起,就在心中悬置了一杆秤。
她虽是未出阁的大小姐,但是不妨碍她快人一步,早早从巷道通衢的只言片语,捕捉街坊邻里有关林府的评议,伶俐地拾掇些坊间闲谈,裁成大大小小的轶闻,装在脑袋里,来估量林家婚事的好坏。
未婚夫林湛如,是个好人。
就是她外公外婆天天念叨着那少年的好,把她念烦了,故只在模糊的印象里略微勾勒几笔正七品小武官的轮廓。
她的公公对九五至尊之位虎视眈眈,败坏朝纲,勾结党羽。
陈亦章实在难以忍受。
再者,母亲未病愈,自己便奉命出嫁,实在有违孝道,有悖她做子女的良心。
如此种种,让陈亦章不屑于与林家为伍。
她要守住自家的清流本分,婚事自然是能拖则拖。
纵使日后与林湛如相遇,她未察觉,也不愿察觉,这颗心悄悄地被少年俘获,情愫黯然绽开。
这种感情,她未能宣之于口,只是随着漫漫长路,走进她的心里,在他人的旧事重提中,隐晦地,燃起失色的火苗。
他的一举一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勾动她涉世未深的心。午夜梦回时,她扪心自问,依旧会一次次掐灭燃起的烛火。
人呐,有时,可不能活得太明白。
可陈亦章仅是年满十八岁的女孩,别家姑娘尚且在考虑出路时,她已在路上奔波了些时日,车马卷着红尘滚滚,心间已碾上了乡间泥土的痕迹。
她如今不愿妥协,也不去宽恕任何人、任何事,闷了一口气,囤积在稚嫩的胸膛,屡屡坠入他的清澈眼底,又次次挣脱他的怀抱。
虽然,偶尔,还是会回想,关于他的事。
…
陈亦章本欲揶揄湛如,可一抬眼,又见那少年人展露着乌色瞳仁,痴痴地看着她。
如天降冰凌,在她透明的鼻尖化为春水荡漾,便觉一股暖意从胸腹里升腾起来,就把脑内随意胡诌的,那些显得嘴脸既刻薄又尖利,带着混帐的机锋、打着弯儿损人的俏皮话噎回了肚子。
只几面之缘,她已大致明白湛如对她的态度。
回回视线交错,她险些被他的目光灼伤。
少年的情思无处置放,无可周旋,落在她身上,点点滴滴、飘飘摇摇,近乎直白、赤。裸,好像在说“你能拿我怎样,赐婚是圣上的旨意,君命难违”,要掠夺她的任何辩白,无视她的意志,给她披上一袭红妆,将她身心掳走。
这目光毫无防备地,搅动她的内心,哪怕她前一刻还静如潭水,幽深不见底。
他的眼,似要读懂她的恐惧,稀释她的爱恨,逼迫她卸下所有的铠甲。
亦章虽仍缄默,手中紧攥的双拳却释了释,无意识地,竟然松懈了些许毫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