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名不虚传……你若敢过来,我便……我便告诉你兄弟的尸身所在。」孙老大只略一犹豫,便走至此人近前凑近,那人动了动嘴角,手中寒光一闪,自衣袖中伸出一把短剑直刺孙老大胸口。孙老大冷笑一声,只闪电般抓住那人手腕转了个方向,那人的匕首已重重插入自己肩头。赵思齐看得清楚,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那人却一声未出,反就着肩上那把短剑再进半尺,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孙老大未料有此一着,微微一怔,心中已知大事不妙。在这一怔之间,那人满是冷汗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孙老大只觉后心一凉,那人原先持在手上的长剑已从他后心透胸而过。原来这把长剑竟是可长可短,此时已短至那人肩上那把短剑一般。孙老大悲愤不已,强提一口真气便欲劈下,那人也没了躲避之力,只朝赵思齐藏身所在淡淡看了一眼,嘴唇一动,似乎是说了一个「走」字。赵思齐心中焦急,竟然从草丛中滚了出来,那孙老大却无心看他,只不过一线之间,脸色数次变化,再看时已从狰狞暴戾变成平静的死气,惨然一笑便松开手委顿在地。过了好半天,孙老大缓缓开口道:「人即已死,万事皆休……即使杀了你,他们也是活不过来了……我若杀了你……我们兄弟三人便不知埋骨何方。他们两人的所为,我也知天理不容,却是下不了手……你今日欠我一条性命,只盼你将我兄弟三人身首两全,葬在一处,每年逢我兄弟丧命之期,为我兄弟三人和我们死去的爹娘烧一柱香,你可答应?」那人咳嗽数声,挣扎着抹干了嘴角血迹,方才低声应道:「我追杀你兄弟三人,原只为万两黄金……因此不择手段,分别击杀你两个兄弟以乱你心神。你武功盖世,即使心神己乱我也是敌不过的,可惜……可惜你空有武功,全无心计。我敬你情义深重,不取你兄弟三人首级领赏,你安心去吧。」孙老大得此承诺,再不看他,只紧紧抱着两个兄弟的头颅喃喃自语:「爹娘去得早,是大哥对你们不起,来生……来生我再做你们的大哥,好好管教……我们娶妻生子,再也不练什么武功,平平凡凡的过一世罢……」语声渐低,终不可闻,但那双手臂仍然牢牢紧抱两颗血腥狰狞的头颅,赵思齐远远看着,又觉难过又觉可怖,心里却对那两个恶人生出微微的羡慕之意:若我有这样的兄长,少活几年也是愿意的罢心中正如此想,那连杀三人的剑手己低低叹道:「若是我有这样的兄长……便是武功全废也是愿意……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却没有这么一个劝我归隐农家的兄弟……」赵思齐只听得那人语气中甚为怅惘,忍不住傻傻接口道:「你难道没有家人吗?」那人斜斜望他一眼,脸上怅惘之色立时褪去,板着脸沉声道:「叫你勿动勿言,你偏不听话,唧唧喳喳的小麻雀……还不过来扶我,帮我裹伤!」赵思齐大是恼怒,冲口骂道:「谁是唧唧喳喳的小……你才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干吗要扶你?你对我那等无礼……我被那恶贼……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是不是?你、你就看着……看着他对我……」赵公子怒气冲冲之中委屈无限,委屈之中又有羞恼无限,此时才想起之前的种种事由,「啊」了一声便看向自己身上,果然四处漏风,凄惨丢人,脸色霎时变得通红,两手遮住凉飕飕的大腿蹲了下来。那剑手哭笑不得的骂道:「你倒有闲情逸致,我可是你爹重金礼聘前来救人的,你怕什么?起先我倒没想到赵公子赵思齐居然就是你这只小麻雀……早该猜到你这张嘴会惹祸上身,嘿嘿,这次的教训可够了吗?」赵思齐红着脸怒视此人,又再「唧唧喳喳」的骂了几句,终于遮遮掩掩的走了过去,满地的血腥气让他胸中作呕,却不觉得如何恐怖了。那姓杜的混蛋虽然连杀三人,满手血腥,但就是能予他安心倚靠之感,或许只因先前那几句温柔安慰的言语,连带往日的梁子也不再令他介怀。这几日的惊吓恐惧岂是他从前经历所能比拟?他渐渐走近那人身旁,伸出手臂搀扶那人慢慢起身,那人略带腥气的呼吸飘入他鼻间,竟令他再次红了脸,偷偷看向那人面容。斑驳的日光中看去,那人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弯起的嘴角像是对他笑,那斜挑的眉眼却是温柔又带着几分邪气:「赵公子可是看在下还算英俊,小小的对在下动了春心?」赵思齐脸上一烫,怒极松手,那人痛叫一声跌倒在地,也不急着爬起,只看着他通红的脸发出叹息:「你长得真好看……可惜性子太悍了些,若你是个女子,不知何方英雄才敢娶你。」赵思齐气得再踩他一脚,大声叫道:「谁叫你娶我了?我才不希罕……不不,我又不是女子,你这个断子绝孙的大魔头!我好看不好看关你屁事!」那人只是哈哈大笑,他待要再踩,那人便拉住他小腿用力一扯,他本就腿软,登时跌倒在那人身上,那人被他压得龇牙咧嘴,兀自用手来挽他的腰,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为了见你父母,我连胡子都刮了干净,为了救你,我身受重伤,你便这么不知趣,还要打我骂我,好个没良心的小狐精……」他无言相驳,只觉一阵热热麻麻的气息撩得他耳根发烫,嘴里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放开我……我回去便叫爹给你银子,给你请宫中的太医……」那人呵呵一笑,终于不逗他了,伸指在他脸上一刮便收回手去。待两人坐起身,那人粗略料理了一下身上伤口,将沾满血迹的外袍脱下来叫他批上,只略略歇息便让他扶着自己去附近拖出那两兄弟的尸身。紧张一过,又有尸体在眼前晃来晃去,赵思齐忍不住恶心之感,趴在树干上吐了起来。那人见他身子虚弱,只得抽出腰间的剑递给他:「你若是怕脏,便去那边好好的挖个大坑罢,我要歇一会。」他接过那柄可伸可缩的剑来,只见寒光耀眼,剑柄处有个小小圆点,他伸指一按,那剑身便长了半截出来,他看着亮晃晃的剑身,想起此物正在不久之前连夺三人性命,心中仍然有些惧怕,那人已老不耐烦的吼道:「快挖!天色不早,你想在郊外过夜吗?夜里若有野兽吃你,我可没了力气再救人。」他吓了一跳,连忙使出全身之力努力挖坑,剑身既细且直,不易铲土,不多时就把他两手都挖破了皮,坑却挖不了多深。那人看着他泫然欲泣之态,甚为无奈的夺过了那把吹毛断发、此刻却不如一把铁锹有用的剑。直至天色黄昏,两人总算把那三兄弟的尸首安顿妥当,那剑手满脸满身都是冷汗,喘息声也越来越重,面色己惨白得隐隐透出青色,赵思齐心中害怕,怯怯问道:「你不要紧吧?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那剑手靠在三兄弟埋骨的土丘边大口喘气,半天才道:「不碍事。我歇歇就好……我本是带着呼叫官府的物事,现下却不便发出。若官府中人前来,这三个首级定不能保全,你也不能跟别人说,就让他们入土为安罢。他们兄弟虽然作恶多端,却也是手足情深,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能违誓……将来你若对旁人吐露这处所在……休怪我对你无情。」赵思齐看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中露出狠辣之色,吓得身子往后一退,心中那种迷惘惧怕又冒了出来,躲过那人的注视低声应道:「我不会的……我不是因为怕你,我……我是自己愿意的。」那人轻轻一笑,移开了目光,将事先拣来的一根粗壮树枝慢慢削成一块木牌形状插入土丘之前,想了又想,只以那把宝剑在木牌上刻了几个字:「来自江湖,逝之江湖」。见赵思齐大是不解的眼光,那剑手漫漫吟道:「风云变换皆是梦,一入江湖不识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埋骨何处追……他们兄弟且有我为之埋骨,他日我命丧之时,却不知何人为我竖碑。江湖,嘿嘿,这便是江湖了……」赵思齐听着他低沉语声中满是寂寞萧索之意,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的父母兄弟呢?」那剑手滞了一滞,仍是淡淡笑道:「若不是为了给他们报仇,我又怎会入了江湖?父母兄弟……早死绝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死后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赵思齐心里「突」地一跳,才想起先前这人为了猎杀那孙老大竟以加重自身伤势之计换取先机,分明是只把一条性命当做赌注,自己可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从小就被先生们教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先前那寻死的念头也是一瞬冲动,现下想起只觉后悔。怔怔地看了那剑手一眼,他又再问道:「你……你不怕死?」「怕……怕有什么用?我可不像你这种好命的公子哥儿,若是不以命相拼,死的那个就是我了。算了,不说了,我们走吧。你爹娘都在府中等你,再晚些回去他们就饿死了。」赵思齐用力扶着他站起,嘴还是停不住:「为什么他们会饿……」「你这没良心的傻小子,自己儿子被绑了去,谁家父母还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