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话,干嘛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啊?”后头跟着姑娘的妈妈们咳嗽一声:“姑娘们当心脚下,路滑。”越近河边儿,水流声就越清晰。中秋的明月悬挂夜空,四周一圈儿淡银的晖晕,映在河面上,银光如鳞。“就在这儿放吧。”又林扶了石琼玉一把,她是小脚,这儿的石阶又滑,上下着实不便。石琼玉顺口道了一声谢,轻提裙摆下了石阶。河边放灯的妇人不少,还有白发苍苍的有年纪的人在放灯,多半是为子孙祈福了。有的灯做得好,有的只是一个纸船,上面燃着蜡烛,放着纸条或木牌,上头写着人们所祈盼实现的心愿。据说漂得越远,燃得越久,心愿实现的可能就更大。又林把灯放下,看着它晃了两晃,顺着河水慢慢漂走。周榭的灯也放下去了,还闭上眼,嘴唇微动,祝祷了几句。石琼玉拿着灯,似乎为什么事举棋不定。然后她象是拿定了主意,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在河面。那灯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漂移。她站在那儿看着灯漂开,半晌都没眨眼。河面上漂着那么多盏灯,但是每个人大约都不会看错属于自己的那一盏。弄箫放灯的河对岸,隐隐也传来人声。那边可不是放灯的姑娘,而是趁着这个功夫,偷偷来看热闹的少年郎。小姑娘们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见一面可不容易。好不容易今日过节,虽然夜色之中,又隔着河,其实看不清什么,可是隐约能听见欢声笑语地,看到人影绰约,加上他们自己丰富美好的想象,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河这边的姑娘也知道那边有人在偷看,说不定就有自己定过亲的那一位。也可能有自己在心里隐约憧憬的那个少年郎,于是放灯的时间被尽量的延长了,即使灯已经飘远,也不舍得就此离开。有的灯漂得又稳,又远。有的却做得不好,又不懂得先在灯底下用油纸或是涂蜡,刚下水便摇摇晃晃,没漂多远就侧翻沉入河里了。那放灯的姑娘难免嗟叹沮丧。有几盏灯在桥墩处被阻,晃晃悠悠的就是不动,急得灯主人不停的跺脚,恨不得跳下去水去推它一把才好。幸好水波一荡一荡的,渐渐又把灯推开,绕过了桥墩,继续漂远。“周姐姐,咱们回去吧?”周榭点了点头。她可有许多日子没出过门了,能出来一趟极不容易,一时舍不得走。河水潺潺流淌,虫声啾鸣起伏。明年此时,她就已经嫁入刘家,身在东潭。象今夜这样和小姐妹一起出来放灯,是再也不能了。石琼玉身边跟的婆子也轻声催促:“姑娘,时候不早了。”石琼玉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了。”说是知道了,可是她也没动腿。又林她们两个已经预备走了,看石琼玉还站在原处,虽然面容平静,但是身上象是担负着许多心事一样,沉甸甸。“石姐姐不走吗?”刚才放的灯已经漂远,再看不见了,石琼玉还舍不得收回目光:“好,咱们一道走吧。”她要回家,路上要经过周、李两家门口,倒也顺路,三人一起上了车,石家跟来的婆子和丫鬟就上了后头的车。“最近都没见石姐姐出门?在家中做什么呢?”石琼玉说:“入夏时家母病了一场。再说天儿这样热,去哪儿都不方便。”周榭也深有体会:“是热,前儿下了场雨,可是天儿一点儿也没凉快,倒是更闷了。”她绣嫁妆,不敢开太多窗子,房里自然更闷。又林对她深表同情,等一想到周榭的现在就是她的未来,自己也轻松不起来。虽然李光沛高兴时向女儿许诺过,要是女儿将来定了亲,一定带她去杭州府好生采买嫁妆,可是这年头姑娘们要是穿那外头买的嫁衣——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喜床上的枕罩帐子,能自己绣的,也不会假手他人。还有给婆家人的礼物,鞋、荷包之类的,也得自己动手做。做姑娘的这些年,也许是女人一辈子中最轻松无忧的日子。一出嫁,这样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又林很珍惜现在的每一天,能在父母、祖母跟前尽孝。就算将来要出嫁,她也希望能选择一门离娘家近的亲事,还能时时探望父母,照拂弟妹。车帘撩起了一边,月亮就挂在树梢头,车在走,月亮也跟着走。“今天可吃月饼了?”又林说:“吃了半个火腿馅儿的。周姐姐呢?”“我吃不下,掰了半个,还给丫鬟了。”周榭说:“厨房做的太油腻了,吃了瓜再吃这个,怎么吃得下去?石姐姐呢?”石琼玉只短短地说:“吃了个豆沙的,不是自家做的,是街上铺子里买的。”周榭和又林都看得出她有些神不守舍。车子正要过桥时停了下来,赶车的老刘下车看了下,回来说:“姑娘,前面路上有两块石头挡着了,怕等下会碍着车轮,我去把石头搬开。”又林点头说:“去吧,当心些,别跌着了。”车里一时静了下来,远远的,听到一线箫声响了起来。不象是哪家过节吹打,箫声显得委婉而凄清,尤其是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水声,虫鸣声。箫声起先听不太真切,渐渐的越来越清晰,似乎弄箫的人缓步走近一样。“哪来的箫声?难道是边走边吹。”又林忽然想起:“在船上,船行得近了。”石琼玉轻轻撩起车帘,石桥下的河面波光鳞鳞,果然有一艘船缓缓的行近,就停在了桥边。箫声近在咫尺,箫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显得苍凉而凄切。仲秋节是团圆节,可是这箫声却孤清哀婉,弄箫的人是不是孤身一人,逢佳节而无法团圆?一转眼看见石琼玉脸上的神情,又林怔了一下。那种神情……复杂之极,难以描述。向往,神伤,欢喜,不安……这么多,这么复杂。她认得那吹箫的人吗?正这样想着,箫声已经告一段落。船篷动了一下,有人站在了船头。月光之下,那人长身玉立,手里持着一管洞箫。是杨重光。石琼玉怔怔的看着船头的人,船头的人也看着她。月光清幽,却并不足以让他们看清对方的面容神情。但是不需要,他们似乎只要看到对方的身影轮廓,于愿已足。周榭看了又林一眼,两人都没有出声。这一刻仿佛很长,但其实短得很,老刘已经把桥上的石头搬开了,车身一晃,已经又开始向前驶。石琼玉一震,象是从一个深沉的美梦中惊醒了一样,她转头再向后看,车下了桥,已经看不见船上人的身影了。箫声又响了起来,依恋不舍,象一缕游丝,细而不断。一路上又林和周榭都没敢作声。偶然间窥破了这样一个秘密,这两人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象牵牛织女星一样隔河相望不能接近。这情形让人又是吃惊,又觉得同情。石琼玉神不守舍的,一直就那么痴痴坐着。车到了周家门前停下,她才醒过神儿来。她看了两人一眼,感激两人的沉默,也有希冀两人保守秘密的意思。周榭朝她点了下头:“石姐姐放心吧,路上黑,可要当心些。”“嗯。”石家的婆子过来扶石琼玉下了车,周榭伸手握着又林的手,互相都觉得对方手里又热又潮,出了许多汗。“石姐姐她……”周榭顿了一下:“那位是杨公子吧?”又林低声说:“看着象。”而且又林不象石琼玉,只盯着船头的人看。她还看见船尾在摇桨的,是朱慕贤。只是不知道这两人是事先约好的,还是对方在那里守株待兔——多半是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