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审问,不能申辩,随口一句就是枪毙。你说,这不是恶意诬陷又是什么?”江柏归此时情绪已经激动,他断然不会相信葛老师会做出杀人之事。况且,葛老师自己也说,与那位罗小姐已有半年未联系,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去把人害死。
这事儿是有疑点,但于穆朝朝来说,江家人平安无事才是她所关心的。她不懂什么政治,也不希望江家再卷入这样的事情。江柏远当初因为什么通共之事,病死在监狱。她花了江家多一半的钱,才得以见他最后一面。彼时的情景,她已然不想重复,痛在心口的感觉,想起来便是窒息。
她将手里的沐巾整齐叠起,心平气和地同江柏归讲道理:“二弟,咱们江家如今势单力薄,北平老家早就回不去了。在这上海滩上,仅有一间老药铺撑着,才能勉强度日。相熟的朋友也不多,若是惹了什么事,人家肯不肯帮都是个问题。但我知道,你对那位葛老师有挺深的情义,这样吧,明日我从账上支点钱,你给他的家里人送过去。该怎么打点,或是怎么用,那是人家的家事,咱们也就权当尽了一片心意。”
穆朝朝的话说得既委婉,又不失大体,让江柏归一时找不出话来应对。仅是愣了不到三秒,穆朝朝便轻拍他的胳膊,催他去睡觉,“好了,好了,大过节的日子,全家人跟着你折腾了一宿。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明日,你就早些去,也让他的家人好做打算。”
说罢,她自己打了个呵欠,转身便回房去了。
江柏归心有不安,可到底也不敢再给自己这位嫂子添烦加乱……
次日,穆朝朝起了个大早,真上铺里支了一笔钱出来。江柏归收到钱后,也很郑重地应允她,乐于助人,也得尽力而为。如此,她才放下心来,开始一天的忙碌。
上午,当是药铺一天最繁忙的时候。可穆朝朝昨夜睡得晚,今晨起得又早,很快便上下眼皮打架,盹在了一堆墨迹未干的账簿里。
等她被人叫醒时,还是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困顿模样。
“……出了何事?”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半边脸颊还印着一团账簿上的墨渍。
进来报信的伙计一脸焦急模样,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大……大少奶奶,外头来了一位太太,来看诊。咱们的堂医给她号了脉,开了药,可她……可她却说……”
“说什么呀?你可要急死我了。”穆朝朝此时已然清醒了不少,听到这儿,便不由分说地要往外走。
“她说……说咱们的药以次充好,不值那个价。”
“什么?”穆朝朝顿了顿脚步,觉出应是来找茬儿的,便忽然来了斗志。
“走。”她将束在身后的长辫往头上一盘,一时心急,也不知簪子跑去了哪里,便随手拿起一支用坏了的戥子杆随意固定,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到堂前去。
本是拿出了万分的把握,要与找茬之人好好理论的。可当她见到那人的真容时,那颗斗志满满的心,一下便荡到了谷底。
与她相对的,那位原本坐在诊桌前不可一世的贵太太,见到她后,却是换上了一副委婉可人的笑脸。
“哟,穆小姐?可巧了,您这是也来抓药呢?”
穆朝朝努力地定了定神,并从脸上挤出一丝不尴不尬的微笑,回答道:“不巧,周太太,这间药铺正是我夫家开的。”
惩戒
周怀年的太太——苏之玫,上海滩兴社头目成啸坤之义女。早年间,成啸坤未发迹时,与其父结拜,感情甚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苏之玫不到十岁时,苏父苏母相继病殁。成啸坤夫妻重义,加之膝下无子女,便将可怜小囡囡收为义女。十几年来,成家对其极尽娇惯,兴社大小姐的名号打那时起,便成了上海滩名媛中最娇艳带刺的一朵。
可带刺的花儿再扎手,也终究是朵花儿而已。她招蜂引蝶,却独为一人流连沉迷。那时的周怀年,还比不得城中那些生来便占尽风光的大家子弟,可在他身上,却有着深深吸引苏之玫的气息。姑且将这样的感觉称之为“爱情”,可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底只是一触就碎的镜花水月而已。
多年来,苏之玫好似永远在端着那份成家大小姐的“骄矜”,可没有人知道,她只是不敢去碰触那份自己所谓的“爱情”。反正,他对她不冷不淡,却也没有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她始终都是他的周太太,虽没睡在枕畔,却也每日见面。虽没拿到他的心,却也听他在人前说,“我太太,为我付出许多”。
那一刻,她觉得她的苦都还能下咽。
可如今,那女人就站在她的眼前——一张顶俊俏的脸,却不知收拾干净,打扮随意邋遢,与那日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上形成鲜明对比。周怀年爱她什么?苏之玫只觉败在那些舞女手上也没这么不甘,当真忍辱负重。
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几乎要嵌进掌心,成家花费十几年将她栽培成名媛淑女的范式差点就丢,“周太太”的头衔压她,让她不得不笑着说话。
“既然是穆小姐夫家所开,那便好办了。”她起身,胸前挂着的那串冰种满阳绿的翡翠珠子轻轻晃荡,她抬手轻抚,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穆朝朝背脊发僵,她并不敢直视面前这位周太太,她的眼神落在诊桌上那些被打开的药包上。可她明白,即便药没有问题,她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周太太,”她态度卑谦,将药重新包好,“这些药您用不用都行,兹当是我送您,但在质量上还请您放心,江家药铺绝不会以次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