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南并不难过。她喜欢一切透明起来。手术灯闪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姑娘,按理说,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生过病,打过针,不应该还这么怕疼。李医生说。唐晓南想到李喊说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担心李医生看出了她的真实年龄,脸上一阵臊热,继而心里责怪李喊,让她这样难堪。我很少打针,从小怕疼。唐晓南低声辨驳。是手术,总会有点疼的。麻药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赖麻药。过后会有回到现实的感觉,那就真实了,也会更疼些,不过很快就会好的。唐晓南一愣,李医生的话听起来很别扭,她觉得他好像在说爱情,并且具体到她与李喊的感情。注意将乳罩系紧些。不用担心,这种小手术恢复起来快。李医生的大腿一松,手术单揭开了。唐晓南的右手已经麻木,半天抬不起来,裸着上半身在手术床上呆了半晌。手术室只剩下唐晓南一个人。手术单左侧血迹斑斑。唐晓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医生说的,扣了最里面的扣子,乳罩带子深深勒进后背。左乳只是一堆纱布。李喊,李喊呢,他怎么还不敢进来?唐晓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时想不起手术前的事情。你把杯子里的东西拿到四楼去做病理。李医生进来交待唐晓南。李喊呢?唐晓南嘴唇嚅动,并没有声音。还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来。李医生又说。唐晓南这才瞥见墙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透明塑料杯子,里面泡着小圆球。她走过去,把杯子凑到眼前,于是清楚地看见了,这是个肉球:一轮白夹一轮红,极像五花肉。她明白,这就是左乳的问题。李喊呢?唐晓南默默询问,端着这杯左乳的问题,跟在李医生背后,把这“问题”送给医生,等待最后的分析与结论。2003523日中年丧妻似乎是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肚子充了气一样膨胀,肌肉下坠,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脸上的纹路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少,牙齿越来越稀,用膳时牙缝里开始习惯存货,眼球也有些浑浊了,不像二十来岁时那么炯炯有神。唉!中年啊!老齐在兴和餐馆的仪容镜前,心血来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颓丧地暗叹一声。老齐是赚了不少钱的,闲暇之时,爱上兴和餐馆,和张老板下象棋。张老板与老齐一般年纪。老齐爱上兴和餐馆,还因为他和老张志趣相投,且同病相怜。什么病?老张知,老齐知,其他人,也甭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早些日子,老齐的老婆失踪过一次,随之失踪的还有银行里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老齐当时乱了方寸,长吁短叹,像只失去配偶的鸟,深情地悲鸣。昨天,她说她喜欢市区新开发的楼盘,我说你喜欢就买下来呗!可她今天人就不见了!老齐无数次重复着,好像抓住了爱情的见证。两天后,老齐不得不把皮带往里扣两个眼,以防裤子松垮下来。但是第三天,老婆自己回来了。老齐也不追问,失踪风波,就这么悄悄地平息了。老婆玩一次小小的失踪后,老齐受了些打击,对象棋的热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象棋水平大增。老张总是输得眉开眼笑,然后,沏一壶茶,侃一侃,再分头各自忙活。春夏之交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趣事。老张餐馆常养牛蛙,有一只相当精明,只要店里的伙计将那网状的兜儿伸过去,它飞身一跃,不知躲到哪个缝隙去了,根本捞不着它。这只牛蛙以罕见的敏锐和网兜抗衡,它的同伴们相继成了盘中餐,它却日渐肥大。餐馆人称它为蛙王。更为有意思的是,每次老齐进餐馆,蛙王就会呱呱大叫,声音格外浑厚。某个周末,老齐特意观察了蛙王。但见蛙五坐在池中的小石头上,皮肤暗褐,隐透泥土色,后腿的肌肉忽紧忽松,展示它的健美与力量。它圆睁双目,引颈高歌,一见老齐,就闭了嘴,目光镇定,只有喉咙里发出轻微地咕咕声。老齐从蛙王的眼神里看出了它面带揣测的微笑,和一种十拿九稳的信心,好像它和老齐是前世的拜把子兄弟。蛙王彪悍结实,一副性事美满,情场得意的样子,想必不少母蛙们向蛙王献出了贞操。老齐心里冒出这些古怪的想法。过了片刻,老齐又想,蛙王占池为王,一统世界,在食客的嘴下偷生,用智慧与人类的网兜斗争,因而能这般自在与逍遥,细想自己作为一个人,真是自愧弗如啊。恍惚间,老齐听见蛙王喉咙里又咕噜几声,竟像某个中年男人的长叹,老齐一愣,才发现是自己不留神,吐出了长长的一口郁闷之气。老齐似被蛙王看透了般,当时心中一虚,产生向蛙王倾诉的愿望。那时店里无活,伙计们也围着蛙池,也对蛙王略有诧异。他们看一看蛙王,再看一看老齐,想从中找出某种关联来。忽然有人喊道,瞧呀,老齐和蛙王长得多像!一秒钟安静过后,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是啊是啊,老齐有蛙相,蛙相富态啊!瞧那嘴,厚薄,宽窄,形状,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嘛!老张开心地描述了一番。老齐领着桂冠般微笑着,他偏过头,从餐馆廊柱上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忽左忽右低首昂头挤眉弄眼地照半天,说,嗯,没错,你们说的没错,我是像蛙王。下棋前,老齐说,老张,咱们小赌一把,这盘棋我要是赢了,蛙王归我。老张说,老齐,瞧你说的,一会给你杀了下酒就是。老齐连连摆手,哎哎哎,千万别,我要活的。敢情是想与老婆恩爱分享啊。老张长得一副菩萨脸,笑眯眯的。老张啊,你可别后悔,兴和餐馆生意兴隆,说不定蛙王是招财的宝。老张听得哈哈大笑,朝伙计喊道,把蛙王活捉了,一会让老齐带走!棋下到一半,伙计过来了,沮丧地说,老板,蛙王愣是不露面,其它蛙行不行?伙计网兜里的牛蛙乱蹦。老张手中玩着被干掉的卒子,眉毛一挑,正要说句什么,只听得蛙王呱呱叫两声,听起来满怀嘲弄。伙计闻声又向蛙池跑去,还是一无所获。如是几个来回,老齐已将张老板死军,他大笑三声,说,蛙王归我也!然后一把夺过伙计手中的网兜,直奔蛙池。蛙王在抢眼的地方,正襟危坐,腮帮子一起一落,喉咙里咕噜咕噜,斜睨着眼岿然不动。老齐把两掌在嘴边握成一个喇叭筒,学蛙王呱呱叫了两声,蛙王喉咙里的声音更响了一些,老齐再呱呱叫两声,蛙王就亮出了浑厚的嗓音,兴和餐馆顿时蛙声起伏。老齐笨手笨脚地晃动网兜,伙计在一边干着急,快,快,从屁股后面罩过去!老齐停下举着网兜的手,朝伙计意味深长的一笑,慢吞吞地,像舒展长臂一样,充满温情地伸到蛙王面前。老齐就觉得蛙王在等他。说来也怪,蛙王咕咕两声,一蹦,就蹦到老齐的网兜里,老齐就势哗啦一提,姿势潇洒,全场嘘声四起。老齐的老婆外号高腰,一米七二,比老齐还高半个头,头发却比老齐的还短。眉毛和眼圈都纹了,看上去像经过处理的电影镜头,脸部表情常常只是模糊的背景,惟有清晰的两道深蓝色的眉毛和两个深蓝色的眼圈,让人感觉真实得突兀。和大街上大多数的中年女人一样,高腰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观念和理由。但是当儿子读高中住校,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高腰内心里总有些不知名的躁动。老齐这边呢,家里没有儿子的干扰,好像猛然间拉开了幕帘,毫无思想准备,就被活脱脱地推上了舞台,因而,两个老家伙常常陷入无词境地,面面相觑的时间多了起来。家长里短早谈腻了,外面业务早走上正轨,趋势良好,钱也赚了,操的心不多,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岁月也远去了,剩下来的时间,该干什么,准确地说,一对老夫妻,能干什么呢?夫妻俩各开一辆小轿车,每天打开各自的车门,各奔东西,拼打拼杀要过上等生活的愿望达到了,家务常年有保姆操作,两个人一个月难得亲热一次,根本没有做点什么的欲望。老齐想不出两个老家伙天天厮守一块的理由。让老齐头痛的是,到自己这个年纪,说自己老,不甘心,说年轻又会让人耻笑。面对已经存在十几年的婚姻家庭,老齐总会生出些无所事事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