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昭慢悠悠走在坊间的长街上消食,最后在那粉墙黛瓦的城门旁站定。果然不出那食客所说,别的地儿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只有这告示旁,方圆十步,空无一人。
崔明昭略一伸手,她的手还没触碰到告示,就已然感受到一股阴恻恻的目光投向她。她转头,对着空荡荡的街口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手用力一扯,那张告示被完整的揭下。
人群中突然闪出几个黑影,崔明昭已做好恶战的准备,却突然被一个童子拽住了衣袖,拉着她就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狂奔,哪怕是崔明昭这个曾经习过武的人,也只堪堪招架的住如此快的速度。
在几个街口来回绕路,弄的崔明昭都快晕的站不住脚,童子终于将她带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宅邸,他对着门敲了三下,一个同样面容清秀的童子打开了门。
崔明昭被拽进了里屋,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带着药草冲天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童子跑了如此之久,却丝毫不见喘不过气。另一位童子熟练地换了屋内安神的熏香,又将满盆血色的帕子端起,这才垂眉同崔明昭说话,“大人刚眠,早前医者诊过的脉案都在那架子上,姑娘可以随意翻阅。”
崔明昭颔首,童子像是不放心,又嘱托了一句,“大人吩咐了,若是医师未有能力治病,也有十两银子相谢。姑娘不必有所顾虑……”他说罢欲言又止,只吐出一句,“毕竟,死马当作活马医。”
崔明昭皱眉看向纱帘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想来他们口中的大人,便是那位新来的县令,宋怀谦。
她眼神微闪,心中已知对方在这样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尚能存下一条性命,已是大幸。既然将这样重的期待交于她,她又怎能辜负。
她轻轻地掀开帘子,第一眼见到的是他身上佩戴的一块上好的玉佩,那玉佩十分眼熟,崔明昭还未细想,顺着那块玉佩向上,便见春光乍现。
那人仅着月白色葡萄藤织锦大袖襦衬衣,领口处半开半掩,露出隐隐约约的锁骨,散乱的发丝粘连在瓷白的脖颈上,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右眼角一颗泪痣平添几分温柔。他眉心紧蹩,汗水打湿了额前发丝,显然睡的很是不安稳。
虽然崔明昭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但这样的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纵使如此,她仍然面不改色地检查那血腥味的来源。当掀开那月白色的锦袍,那尚无完好的双腿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很显然,这人受过庭杖。那种刑法她这个宫里长大的人最熟悉不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母亲称帝后,特在玄武门设庭杖,凡忤逆者受刑,没有不落下残疾的。
虽然这双腿早前已处理过,可显然这数月来的颠簸,已让那伤口处溃烂感染,最深处甚至可见骨。若再不处理,恐有性命之忧。
可看他脉像和脉案,他似乎早些年中过毒,那些毒早早积累了病根,倘若再施用止痛的麻沸散,那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唯一的法子,便是不用任何伤药,生生刮去腐肉!
那针对他的人真是恶毒至极,此番下去,若是一般医者,他必得落个残疾。还算这小子幸运,遇到了她。
崔明昭抽出短而窄的术刀摆在床榻前,正欲叫醒昏睡过去的宋怀谦,却见他突然强撑起身子,眼睛像狼盯住猎物般,死死咬住自己,那双温柔的眼睛此刻充满危险的气息,而他的手死死抓住她的手。
崔明昭一惊,他显然是刚醒,声音还带点沙哑的气音,“姑娘,在做什么?”
“别动。”崔明昭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给你治病。”她示意屋外等候的童子煮一盆沸水,接着准备一坛烈酒。吩咐完这些,她看到宋怀谦因为体力不支,躺在榻上微微喘气,于是出言询问道。
“宋大人此番伤的甚重,若要根治必须割去腐肉。但大人似乎先前中过毒?”崔明昭先用酒精和水清洗干净双手,接着将术刀浸泡在沸水中。
宋怀谦微微点头,他略微喘气,称述事实,“宋某病体残躯,遭圣上厌恶,世家追杀,姑娘倘若帮了宋某,便会给姑娘招致灭门的灾祸。”
“姑娘是个聪明人,不该去帮宋某,蹚这浑水才是。”宋怀谦说这话时情真意切,倒叫崔明昭更生出一丝怜惜来。
“我想知道,姑娘为何要帮宋某?”宋怀谦不解地问。
崔明昭没有回答,她将术刀用烈酒冲洗了一番,又把话题抛给了他,“大人明知圣上之意,又为何要强替女帝正名呢?”
宋怀谦听罢默然,他暗暗揪起了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泛起红。如若发自内心的问,他其实做这些是出于本能。因为他忘不了十年前那个惊才艳艳的女孩,更忘不掉他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这是他的私心。若是出于公心,他实在是难以割舍曾经的皇太女同他所畅想的那些未来,那些随着鲜血和枯骨,已化为禁忌的理想。
半响他骤然开口,“求真为民,哪里需要又什么理由。寻一个公道罢了。”
崔明昭听罢讶然失笑,“那我,当然是同大人所见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