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从何说起呢。我想过爸妈的态度,爸还好说,妈可能是一个关。我还没跟他们说,可那个人自己却退缩了,尽管我相信他一定是爱我的。你知道吗?我们在自己这样的家庭里,很难体会到普通人家特别是农村人家在与我们交往时的感受,不管你给他们多大的尊重,他们的心里始终是自卑的。那个人也一样。”若晨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应该更勇敢一点,姐。我以为爱情是温柔的刚烈,是勇敢无畏的。”若男说。若男在娇宠的氛围里长大,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你没有谈过恋爱,仅有勇敢的爱情是不够的。”若晨说,“我给他写过一封信,也是我在师专最后写给他的一封信。我在信中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尝试看似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我想如果每个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想在门当户对的人群里寻找携手一生的伴侣,那么他们的未来可能是死气沉沉的,因为只讲物质与地位,不讲精神空间的匹配,很可能找到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而如果把思路拓宽一点,意识到门不当,户也可以对,在家境和成长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当中,也许隐藏着精神世界共鸣的人。而这样的人,就值得我们去携手一生。这样,我们不仅找到了真爱,还找到了可以秉烛夜谈的挚友。而你,我曾经的同学,为什么不能成为彼此的挚友,一道尝试真爱呢!”
“姐,你的信写得太好了。”若男说。
“可是,我没有得到回应。我已经放下了自尊啊!我也几次写信要他到我读书的学校看看,他一次也没有来过。”若晨说。她垂下乌黑发亮的长睫毛,眼睛有一丝忧怨。
若男的北京之行最大的收获是爬了长城,参观了明十三陵,在故宫的围墙外转了一圈,在残破的圆明园留下了足迹,在天安门合了影。是表姐薛娟娟陪着她们姐妹俩去的。薛娟娟借了个相机,在每一个景点,都为她们照相留念。
在故宫旁边的一个冷饮店,薛娟娟请两个表妹喝冰汽水,吃绿豆冰棒。冷饮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几桌。
若晨啃着冰棒,说:“北京的滋味在庙堂之高,也在胡同之深;在官宦之显,也在平民之乐;在历史的积淀,也在当下的发展。缤纷斑斓,深邃无涯。”
“到底是学中文的,三天时间就把北京概括得形象生动,细致入微。”薛娟娟夸赞说。又道:“在我看来,北京不仅是首都,更是一座永恒之城,它有无数的劫难,然而所有的劫难都无一例外证明它的坚定;它有过无数的流血,而所有的流血渗入土地之后,都变成灿烂的花朵,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盛开。”
“姐,你原来是这么热爱你的北京,可当初你不还舍不得我们的云阳镇?”若男在一旁笑道,她叫一声服务员,再来一支绿豆冰棒。
“我的心在哪里,我会觉得哪里就好,苏东坡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云阳镇有云阳镇的好,晨曦里,我可以到校园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晚霞照我窗棂的时候,我可以弹弹古琴,没有人打扰,自由自在的。但是,我还是到北京来了,父亲活不了几年,我回来陪陪他。所以我的心又在北京了。北京好,但对普通人来说它太大了,大得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大得让我们觉得自己特别渺小。”薛娟娟说。
若男听表姐一说,就想到自己的渺小,想到自己的遥远故乡,想到家里的人,想到做官的人。她说:“就我爸那官,在临水,在岳州,算是最大的官,在北京,在天子脚下,就不算什么了,他那样的官,恐怕满大街都是。”
“所以,我们凡事不可张扬哪!”薛娟娟说。她知道她的舅舅已当上岳州地委书记,她为舅舅高兴,舅舅是能当一个为民作主的好官的。她又提醒自己的表妹应当低调。
若晨由渺小的人,想到的是个人的感情。三年的大学生活,然后又是工作,又是沉浸于自考和写作,让她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她以为世界如此之大,人和人相遇是多么不易。她说:“个人的命运,包括个人的感情,在大城市,在大的地方,在大的时代,在世俗的洪流里,真的那么不堪一击吗?”
薛娟娟还没有遇到意中人。她想到自己,想到病床上的父亲对她的恳求,要她找一个合适的人。快四十的人了,她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幻想了,但有合适的,她也不会排斥。经历了大起大落,经历了流离之苦,她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她对人的感情与时代洪流有自己的见解。她想到了若晨的那个叫朱东峰的心上人,她不知道她和他还有往来不,她说:“不堪一击是肯定的。我以为我们既要追随命运,也要注重现实。现实真真切切,逃避不了。现在的我,已没有什么幻想,一边陪伴父亲,一边在学校的一个资料室上上班,我还会弹古琴,学校也找了我,要我带带学生。我觉得我是在现实中找回了自我,找回了青春时代的自己。”
若晨知道表姐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听话听音。她觉得这一年的时间,表姐从外表到内心都有微妙的变化,是环境改变了她。她赞赏表姐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表姐在命运面前的不卑躬屈膝,不畏首畏尾,一直影响着她。她由衷地说:“姐,我羡慕你呢!”
她告诉表姐,她已经获得了自考本科文凭,在省报上也发了一些杂文、散文和诗歌,她还到乡间采风,写了一些民间轶事,但她有些迷茫了,好像遇到瓶颈,她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朝哪方面发展。她没有说自己在感情上也很迷茫,她不想当着若男的面再说了。她说父亲调地委之后,地区文化局已来人征求她的意见,是去文化局机关还是去文化馆,文化局的事务性的事情多一些,她回复说去文化馆。她说她其实并没有想好,时间也不容她多想,这次回去之后,就要去地区文化馆报到了。
“我有一个建议,到北京来读书,考北大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之后,你的眼界会更开阔,那就不是放眼岳州,而是心怀祖国,放眼世界。那时,你的选择不会更多吗?”薛娟娟说。她想的是,若晨只要离开岳州,不但在学业和人生的选择上,有更多的机会,而且也能与年少时的那段感情割裂,时间和距离是能改变一切的。
“你是说我可以报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这高不可攀的,我做梦都没想过。”若晨说。
“当然可以,马上复习,今年就考。”薛娟娟说,“不过,你想当作家的话,我倒不建议你考中文系的研究生。我听过中文系杨晦教授的一堂课,老先生说本专业不培养任何作家。学中文专业可能对当作家的思想有束缚,学别的专业或许思路更宏大一些。”
“好,听姐的,你让我茅塞顿开。不过,我今年二十四了,年纪不大吧?”若晨欣喜中又透出悲观的情绪。
“读研究生的,三十岁的多的是,还有年纪更大的。你这太年轻了!”薛娟娟笑笑,笑得那么开心。
若晨也笑了。若男也笑了,她为未来的研究生姐姐高兴,她想的是姐姐读研究生了,姐姐心里的那个人可能会淡了去,她才可能重新开始。若男也打定主意,大学毕业后也考研究生。她对若晨说:“姐,你考北大历史系的研究生吧,那也是我的梦想呢!”
若晨点点头。薛娟娟也朝她点点头。
若晨和若男去北大医院看望了姑父薛教授,然后返回临水。而这时候,若晨不知道朱东峰和母亲、弟弟南峰一起,送妹妹北凤到北京大学报到上学。西峰已先一天到了北京,他要在火车站接他们。若晨姐妹和东峰一家都是乘坐京广线的火车,一个向南,一个往北,在晨曦里,或是满天的晚霞中,两列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朝着相反的方向,擦身而过。
他们的火车在小站同时停留过。寂静的小站,苍茫的旷野,短暂的停车,两分钟。他们都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都在谈笑风生,都满怀憧憬。他们都不知道心爱的人就在对面那列火车上。
火车开走了。他们从此别离。时间已回不到过去,相爱的人也回不到过去。向南向北的两列火车可能交错,但列车里的人无法渡过。这是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