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她,他忽然感觉很难过,糟糕透顶的难过。
唉,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把她做的饭吃完再开始工作的。
自从芬巴巴死了之后,恩奇都就经常做梦。
这一次在梦里,他赤脚走在王宫外庭院的石板路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熟悉的,在梦里却显得很陌生。
王宫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谒见室的门,里面一片漆黑,桌案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横梁上结满了蛛网,仿佛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在谒见室另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两扇门——过去只有一扇的,那扇门直通吉尔伽美什的寝室。而这两扇门非常对称地镶嵌在墙壁上,一扇黑色,一扇白色,每扇门中央都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令他想起芬巴巴。
“你该从白门过去。”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想法,恩奇都竟真的听到了芬巴巴的声音,“黑色是通往死亡的门,万万不能靠近它。”
“只要穿过白色的门,就不会t死吗?”
“只要你一直穿过白色的门,就不会死。”芬巴巴如是回答,“切记不要落后于人,白门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恩奇都遵循它的叮嘱,推开了白色的那扇门,门的另一侧也是一个房间——准确地说,那也是一间谒见室,桌案上也积满了灰尘,房梁和窗户上结着白色的蛛网,对面的墙壁上还是有一黑一白两扇门,和他刚来时的房间一般无二。
他再次穿过了白色的门,门后又是一间谒见室……如此反复,到了第五次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一些新东西。
“塔兰特?”他叫出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塔兰特回头看他,对方的模样和他记忆中稍微有些差异,他看起来更胖了——或者说,更肿胀了,脸上有着病态的青白,眼球上蒙着一层雾气般的灰色。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双手交叠摆放在肚脐上,看起来就像是吃坏了肚子,正在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地方,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手臂勒进肉里,让他的腹肚犹如一大块发酵过头的面团。
“恩奇都大人。”塔兰特说,“真高兴见到您。”
“我也很高兴。”恩奇都回答,“我在这里走了好久,只遇到了你。”
“是嘛。”他垂下脑袋,“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太久啦。”
说着,塔兰特径直走向那扇黑色的门,就当他把手按在门上时,恩奇都阻止了他。
“不能从那扇门走,那是通往死亡的门。”
“别担心,大人,我没有走错。”塔兰特脸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我正要回家呢。”也许是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他又补充道,“我的锄头就在这扇门对面。”
恩奇都看着他踱步走入门中,心里只感到奇怪。但他觉得对方那么肯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便推开白门继续往前走。
他期待着门后还能遇到更多人,因为遇到塔兰特是在第五次推门的时候,便想着能在第十次的时候碰到第二个人,但第十一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第十五次也没有,第二十次、二十五次,三十次……
直到第四十次推开门的时候,恩奇都还是没能遇到任何人。
恩奇都感到无比沮丧,但这时候如果往回走,不仅要花费同样的时间,还证明了第五次之后所消耗的精力全是无用功,于是他又推开了下一扇门——这一次他等到了,在第四十二个房间里,他终于在这乐趣贫瘠的无尽循环中找到了另一个活着的存在。
“恩奇都。”对方朝他微微颔首,冷静、从容,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了作为卢伽尔之手的风范,似乎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毫不惊奇。
“缇克曼努。”他念出对方的名字,这个房间的氛围似乎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改变了,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吸附在横梁上,凝聚成水珠,滴在他的脚趾上,好似这个房间在低声啜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在他心头萦绕。
“我正在研究它们。”缇克曼努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仍然紧盯着那两扇门,“你认为门上的眼睛象征着什么?”
他想起了塔兰特憔悴的笑容,想起了芬巴巴的告诫,然后是古伽兰那落下蹄子时那震撼大地的轰隆声,燃烧着的库拉巴,哭嚎着的人们,苦涩而辛辣的浓烟,以及无尽的死亡……死亡……
“你应该走白色的那扇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她问:“那你呢?”
恩奇都静静凝视着她,房间里黯淡无光,却有光点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通过那层朦胧的光,他依稀看见自己在对方眼中憔悴的微笑:“我?我正要回家呢。”
他推开黑色的门,穿行而过,黑门后面没有在出现房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还有一点点潮湿的、哀愁的气味。
“你不必通过这扇门。”虚无之中,一个女人对他说道。
恩奇都从来没听过这声音,但他知道她是谁——那个缔造了他的人,创造的女神阿鲁鲁。
她谆谆教导:“人类召唤了不属于他们的奇迹,远远超过了他们能承受的极限,最后自然会归于泯灭,这是他们的命运。”
命运——恩奇都讨厌这个词:“她会死吗?”
“没有区别,没有根的生命是不会有归处的。”她对他说,“日落之前,若你回头,还可以回到我们之中。”
“谢谢。”他客气地回答,“但是不必了。”
他继续向前,走得越远,哀愁的气味便越是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馥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泥土、谷物,是煮熟的鸡蛋和被烘烤后的面团,是被太阳晒过的羊毛,是吉尔伽美什杯中佳酿的醉人气味,是缇克曼努腿间甜蜜的浆液和她头发上香膏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