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羽绒服也是刚刚才流行,没有后来那么多漂亮的式样,都是鼓鼓囊囊,像是一个棉花球,又像是一个炸药包,虽然那个时候班级里也还有暖气,可是她还穿着妈妈手工缝制的棉裤,特别厚特别厚,圆滚滚的一个人,只从领子那里伸出一颗脑袋来,像是一只小乌龟。因为是冬天里,所以阳光总是很珍贵,北方的冬天总是很漫长,难得那么几个好天气,天空蓝的像是净水琉璃,阳光艳得像是清晨的霞光,教学楼上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融化的雪水,远远的看见松树上的积雪,像是一朵一朵的夏日白花。男生们都聚在外头,都靠着墙壁,站在那里说闲话,晒太阳,教室里面还有暖气,人却不多,一张一张的桌子上摞着高高的书本和卷子,她也坐在那里做上节课留下来的习题,他忽然走过来,递给她这个。他就那样递给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出去,她只看见他的背影,虽然高,但是瘦,高挑的少年模样,可是她知道,他的脸一定很红,和她一样的红。她觉得心里面有一朵花,一朵小小的花,每个少女都有那么一朵的,那花蕾从出生的那一刻,就一直抱在心里头,在一日一日的流光里,慢慢的发芽,慢慢的长大,羞涩而迟疑,可是就在那一刻,仿佛是春风化雨,那花朵“砰”的一下,就绽开了一样,那艳丽的花瓣与明媚的芬芳,满满的盛在心里,满满的似乎连心里都盛放不下。她悄悄的把它攥在手里头,连仔细的看一看都不敢,她仰起头来,看见墨绿色的黑板,殷红的国旗,班级的箴言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黑板上还留着白花花的字迹,上一堂原来是语文课,粉笔写的古老优美的句子,“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同桌问她,“叶清扬,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清扬微笑,“暖气太热了。”同桌说,“是啊是啊,不过很快就要撤了吧。”清扬说,“是呢,很快就要撤了。”她的手拢在袖里,那一枚戒指捏在手里,慢慢的捏热了,也不敢放开,其实那并不是戒指,只是一枚指环,小小的银质的圈子,上面有细细的缠枝花,刚刚戴上去的时候,大小还是十分合适的,因为她还有一点babyfat,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容颜渐渐瘦,腰肢渐渐损,那只指环就有些大了,被她缠了细细的红丝线,依旧带在那只指头上。最后分手的时候,她一个人去爬古城墙,西安高大的城墙,那样一种沧桑的青灰颜色,攀爬着四季常青的植物,上面的青砖被时间的脚步踩踏,残损华年,有更加年轻的孩子们骑着双人自行车,在上面飞快的骑着,扬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满怀的风,她一个人沿着垛口,一步一步的走,阳光很大,风也很烈,她眯着眼睛,仿佛是看见曾经的自己。那一天她在城墙上走了很长的时间,从这一头走过去,从那一头转回来,一个垛口,又一个垛口,一个城楼,又一个城楼,有些特别古老的砖头上居刻着名字,某某县某某人某年某日捐,她看着那些日期,有的是乾隆年间,有的是康熙年间,凸凹的花纹硬硬的硌手,都是那样的古老痕迹,古老的都有一点不真实,那些人的骨头都已经腐朽了,可是他们的名字还在。她就在城墙上走,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环形,最后又回到原点,就像是一个轮回一样。她摘下那一枚指环来,对着阳光看了很久。红丝线已经旧了,又该换了,她的抽屉里总是有那么一绺红丝线,可是再也用不上了。她看了很久,一遍一遍的抚摸,指环带的时间总是久了些,花纹的起伏处有暗淡的老银色,像是中了一种毒。却终于只是一扬手,它就落下去,在空气中划出一条弧线,迅速地落到护城河里,那个季节的护城河,已经是一汪死河,暗绿的水面上有青色的浮萍,细细小小的白色泡沫,掩映着沿城花园的亭台楼阁,花木扶疏,莫名的,就有一些诡异。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戴上它,永远不会。只是因为年轻吧,因为年轻,所以才能够那样的狠厉,那样的决绝,一点一点的后路都不会留给自己。不懂得人心,不懂得世情,不懂得,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东西,其实都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的美好。第二天她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孑然一身的,闯进了京城。像是在赌气。其实她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太喧嚣,太吵闹,太拥挤,生活的节奏又太快,不像西安,宁静而平和的千年古都,有一种巨大的包容的张力,在没有事情的午后一个人走在书院门里的青石板上,觉得心都是沉淀下来的,就连街边小店的牌匾上,都好像是有着浓浓的古雅的底子,特别特别的适合于生活。真的,其实她的梦想,一直一直都很简单,只是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相爱的人,一份平静而安适的生活,不要什么大富大贵或者出人头地,只要每天晚饭之后,能够相互偎依着在马路上散散步,也就很完美了。但是在外面拼了这么多年,翻转从头,仔细想来,却觉得原来的梦想那样的幼稚,那样的不切实际,那样的一厢情愿,那样的,陌生。这个人生什么都容得,只是容不得那一份安宁。因为那一份安宁,太过于奢侈。原来只有人群里那一份喧嚣与拥挤,才能够带来一缕似是而非的温度,所以这一座大城市里,人那样的多,而且越来越多。车子慢慢的停下来,她看了好一会才弄明白,原来前头的路段上发生了追尾。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段上,路上的车子挤成了一锅粥,穿着明黄荧光背心的警察下车来,发生事故的路段被封锁起来,只有侧面的一条行车道可以供人驶过,他却只是把车子停在那里,看千帆过尽,斜晖脉脉。他终于开口,问她,“你过得好不好?”她只能点头,说,“很好。”他再也没有话说,只是扶着方向盘,漠然的看着前面的混乱,手指轻轻的敲击着,一下,两下,有一种轻缓的节奏,她有些茫然的想,好熟悉,这个习惯是谁的呢?他说,“我订婚了。”她扯一扯嘴角,“恭喜。”他又说,“婚期也已经定下来了,应该是在今年的元旦。”她茫然的答,“那是个好日子,”顿了一顿,又补充,“结婚的人会有很多。”她的话,接得太从容,从容得可怕,其实有很多次她都害怕,害怕她再见到他,她会歇斯底里,就像原来那样,面目狰狞,声嘶力竭。可是终于没有,原来她已经长大,她已经慢慢地苍老,她学会了不动声色的疏离,又或者她只是疲惫。天慢慢的黑下来,雨也渐渐的小了,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有拖车过来,路障被清除掉,道路恢复了畅通,可是他的手只是放在方向盘上,呆呆的发着怔,迟迟没有开动。后面有车子在摁喇叭,他这才如梦初醒一样的,驶动了汽车。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离家最近的那一个路口,因为雨水太深的缘故,底盘太低的车子没有办法过去,一直在堵,而她在潜意识里,也不愿意他知道自己的住所,便不肯让他再送,一定要下车,他也不坚持,只是沉默着,关上了车门。雨水,淅淅沥沥的,淅淅沥沥的落下来,她一步一步的走,走到拐角处的时侯,终于忍不住的,回头张望,挡风玻璃被阴影遮住,人的样子十分的清晰,他坐在里头,习惯性的抽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却还是不吸,只是看着它,一点一点的,在指间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