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却无意瞥见西厢和书房的灯俱是亮的,想是丈夫去了书房,转念寻思也颇觉奇怪,春宵苦短,丈夫舍弃同碧痕新婚燕尔的缠绵缱婘深夜去书房,怕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丈夫云纵公务上兢兢业业,但却是公私分明,公务多是在衙门处理得当,绝少拿回家中处理,平时在书房也无非是看书或督促五弟冰儿的功课。为此,公公曾几次斥责丈夫云纵不如三弟焕信勤勉,但却又内外找寻不出丈夫的半点差错,也就作罢。
今夜若非是有什么紧急棘手的公务,怕丈夫不会深夜去书房操劳。
潇潇暮雨连绵不绝,窗外竹影轻摇,珞琪望了书房的灯光正在寻思,却发现窗影上来回走动的是三个人,丈夫的身影她是再熟悉不过,另两位戴帽留须的却不知道是何人。
“小姐,风紧雨密小心受寒。”
雨娆过来帮珞琪关了窗。
珞琪转转脖子,伸手去揉耳后的脖颈,鬓发慵懒,贴身天香色绸衫从锁骨到胸半被打湿,玉臂上皆是沾了雨水。凝眸去看雨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雨娆粉嫩色的衫子里红色的肚兜也是被雨水沾湿,下身一条豆绿绸裤显得单薄,趿了鞋去取手巾擦水,走了两步打了个喷嚏。
珞琪忙喊回她,胡乱扯过一块汗巾子递于雨娆擦擦,拉了雨娆挤进被子,立时觉得一阵凉意,二人不由都打个喷嚏对笑。
正待熄灯入睡,窗外雨声萧索中传来阵阵惊心动魄的擂门声,声音急促猛烈,如敲响了衙门大堂外的惊堂鼓一般,声声震撼得人心颤抖。
珞琪睡意全无,坐起时空气中满是潮冷。
隔了窗缝向外看,院里的灯也相继亮起,一时间原本漆黑人影空寂的小院中登时明亮。
大门去了闩被打开,高声叫嚷着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野人,被雨水打湿的蓬头乱发遮掩面目,挥舞着如爪子般枯瘦的手在空中狂抓乱舞,挣脱开拉劝阻止他的人们,蹦跳着在雨里高喊:“龙王爷来也!我乃龙王三太子敖丙下凡龙城讨债……呛呛呛呛呛呛呛呛……”
惊慌的众人拦阻着疯子,珞琪暗自纳罕,如何大夜里杨府竟然出现一个疯子?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那疯子大笑几声后高唱一段《高拨子》,似乎是《徐策跑城》里著名的唱段,那声音高亢悠扬,在清冷雨夜中回荡。
“三弟!”珞琪惊得难以置信,定定神,揉揉眼睛再看,那满园乱跑乱跳嬉笑怒骂着的疯子果然是三弟焕信。
怎么会是三弟?三弟难不成疯了!
珞琪慌忙披衣下床,打开屋门立在廊檐下看个究竟。
风卷雨水斜入廊下,灯光下千万缕银线般飘飞,潮意中带着寒凉入骨。
三弟焕信丝毫不惧风雨般在雨水中滚爬翻起,接着跳闹,嘴里不停地念道:“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嘚嘚……呛呛呛呛嘚嘚嘚……小的们,随本太子打道东海龙宫!呛呛呛呛……”
挺胸昂首拉足架势,焕信一手叉腰,一臂平举,潇洒利落的一个“起霸”,威风凛凛快步踩着自敲自念的鼓点直奔珞琪而来。
珞琪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又掩了衣襟迎上前喊了声:“三弟!”
她并不怕三弟,三弟昔日猖狂霸道时她不曾怕过,如今落魄疯癫就更不可怕。
不知为何,珞琪心里反生出怜惜之意。
焕信披头散发同捉拿他的人挣扎扭打跌坐在地上,遮脸的乱发丛中黑亮的眸光在缝隙中漫无目的地望天上的雨幕,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们。
珞琪走近他,满眼的怜悯。
三弟直跪在地安静下来,仰头呆望着庭院中那棵雨打清音的梧桐树,宽大的斜襟白棉布短衫被雨水浸湿贴身尽显轮廓,珞琪这才惊愕地发现,三弟赤着下身没有穿裤,两条骨瘦如柴的腿上溃烂的疮伤惨不忍睹,胫骨溃烂处隐约可见白骨。
珞琪骇然无语,难道这是公公杨焯廷对三弟焕信同表姨娘乱伦的酷刑惩罚?
眼前的疯子哪里还是昔日那孤高狂傲的三弟?
记得三弟最爱洁净,无论何时都是仪容俊雅。
一次全家人随公公去黄龙河泛舟踏青,登岸时一名乞丐扑上来拉住了焕信的披风,央告他给几个赏钱。
焕信那鄙夷的目光根本不屑去看那乞丐,两指轻拉脖颈间绸绳一抖披风,大步向前走去,那绛色的披风如云一般在焕信身后轻飘飞落盖在乞丐的头上,名贵的披风就赏给了乞丐。
焕信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向前走,掏出锦帕擦手,顺手将绸帕扔去路旁,那昂首阔步间动作潇洒贵气,公公杨焯廷对三弟的宠爱都溢于言表。
而此时在泥地里傻笑的怎么会是那个高贵的杨家三少爷?
焕信抱住了身旁的梧桐树,面颊贴了湿漉漉的树干,仰头望着雨中飘摆的枝叶,高声呐喊:“娘亲,娘你在哪里?娘你睁眼看看,当年娘和信儿种的这棵树长大了,娘说,信儿的腿长到同小树一样粗,信儿就将是杨家的顶梁柱了。”
珞琪心中愧疚,是她那夜揭发了三弟的罪行,才令三弟有如此惨不忍睹的下场。可转念一想,若非她那日吐露事情救下丈夫,怕今日双腿烂如枯木,疯狂发痴的就是丈夫云纵。
珞琪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推开,趔趄几步油纸伞从手中滑落。
珞琪刚定神看清分开众人大步向前的人是丈夫云纵,就见丈夫一把揪起抱着梧桐树跪坐在水洼里的三弟,扬起手,抡圆了胳膊一掌抽在三弟面颊,三弟扑倒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地上,溅起积水飞上珞琪的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