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道,夜忘川。烟波寂寥,远望无边,便如这人世变幻。只因这变,才有命数里的奥妙之处。容玉缓缓踏在船上,船身连一点晃动都没有,船头的引魂灯火光如豆。掌船的鬼差摇起了船橹,驶入那平静无波的黄泉道。她想起上古时候,征战不断,黄泉道便是被战死者的尸骨堆积而成。她现在看到的是无尽碧水、青山迢迢,在从前却是生死场。小船驶过奈何桥,孟婆递来一碗忘川水。那里有鬼魂在哀哀哭泣,它们不想忘,呢喃着未了的人事。容玉接过忘川水,看也不看便一饮而尽。孟婆道:“若是它们都如你一般干脆,就好了。”容玉苦笑着摇摇头,她没有心,饮或是不饮都没有差别。她面对的是七世轮回的刑罚,只有安然度过七世后方才能够成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小船过了黄泉道,鬼差便将她放下,接下去的忘川,只有她自己慢慢横渡。容玉踏进水中,忘川水渐渐淹没到她的颈。她开始觉得有些冷,她看见有人溺亡在水底,变为鬼尸。那些都是心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这颗心太沉重,才不断下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天边渐渐显出夕阳来,如美人腮边那一抹脂粉色。那胭脂越来越浓,又好似生死场上铺天盖地的鲜血。但她还是在夕阳逝去前走到了尽头。她缓步走上岸边,一望无际的幽冥之花开得正是明艳。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浮现出绿芜的笑脸来,她歪着头,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她说:“仙子,幽冥之花又叫相思——花不见叶,徒留相思。”容玉低下身,静静坐在一块圆石上。玄襄赶到时,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圆石上,身边俱是艳红的幽冥之花。他抖落虚无上的血珠,缓步走上前。夕阳已经完全隐没,而夜忘川上却是鲜红一片,几乎被鲜血浸透。容玉整理了一下白衣,回首道:“你还是来了。”她也许是在等待,他来或是不来其实也并不重要,只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而已:“我马上,就可以成为一个凡人了。”“凡人的一辈子便如蜉蝣,浅薄而脆弱,当一个凡人有什么好?”“凡人有心,而我没有。”玄襄震了一下,语气平平:“我知道你没有心——”容玉打断他:“这就足够了。”什么够了?玄襄却不想再问,他也的确是累得厉害,夜忘川下的鬼尸无数,他就如在上古征战,一路杀戮到这里。容玉轻声道:“我那日去改写命盘,却发现一件事。如果我非执意逆天而行,而是进入冥宫,一切都会不同。包括你的命数,这些都会不同。”如果她没有分一半修为给玄襄,他便会在那块荒芜之地自然化人,他不会遇见未央,璇玑一族不会为他而覆亡。他将成为邪神一族的战神,成为廉商的左膀右臂。他的命定之人,是琏钰。这些都是她在南天门外的观尘镜上看到的。玄襄看着她,反问:“那又如何?”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晚。容玉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侧颜,她透亮的眼底终于蒙尘:“我也想……如你所愿。”玄襄想抱紧她,却还是克制着没动。容玉定定地重复一遍:“我很想。”可是那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她是不会有感情的,一切只会徒劳。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够了。容玉转过身,缓步往前走。幽冥之花铺就的路,殷红一片,每走一步便有汁水溅上衣摆,触目惊心。玄襄停步不前,忽然道:“你曾说过,仙与妖最大的不同便是悲悯之心。”容玉停下脚步。“……可你又何曾对我有过悲悯?”容玉垂下眼,重新迈出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渐行渐远。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的。”也许十年,也许百年,或者千年,一定会淡忘。回想起来只会觉得可笑,为何会喜欢上这样无心无情的容玉。七世轮回是惩罚她改变天命。容玉睁开眼,这是第一世。头顶有稚童的声音响起:“这乌龟可以长命百岁吗?”立刻就有大人来制止童言无忌:“小孩子别乱说话,这是佛前玉池的神龟啊。”容玉闻言,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趴下不动。她心如止水,有的是耐心,也许几觉睡醒已是百年身。第二世,她是阴暗角落里的蟑螂。容玉当蟑螂也是淡定的,当蟑螂总比龟来得命短。对面的臭虫蟑螂迎面涌来,如此焦急,必定是被人踹了老巢。容玉不紧不慢,朝着相反方向而去。眼前突然一黑,总算没辜负了她。蟑螂命很短。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枝叶蔓蔓,这回却是当了一回飞禽。她摇摇摆摆地跳上纤细的枝头,又被叼回了窝。底下有刚散学归去的小童,仰着头往上看:“你们看,树上有一窝麻雀。”小童奔来走去,找出了弹弓,对准树梢。飕飕几声,石子全部落空。容玉叹息那些小童准头太差,也感叹命数果然是玄之又玄的,她就是站着让他们瞄准都打不到。七世轮回的规律总是十分苛刻。若是蟑螂也罢,成不了妖,就算侥幸成了,也不会翻出什么花样来,可现下是麻雀,她真怕成就一段人妖孽缘。容玉看准了一颗石子的落点,跳了几跳,正好把自己送到下面。她直接摔下了枝头。只听底下小童叽叽喳喳道:“这只傻鸟,居然是自己撞上去的。”第四世却变成了兔子,而且还是一只美貌的兔子。容玉对着水波看自己的雪白皮毛,忽然听见身后细细飕飕的动静。她回头,看见一只黄皮子。她不逃,反而狂奔到黄皮子的面前,那黄皮子被她吓了一跳,往后跳开几步居然逃跑了。容玉叹气,跑出几步,迎面又见到一头灰狼。她同样狂奔向灰狼,两厢对峙片刻,灰狼的喉间发出粗重的低吼,作势欲扑。容玉又上前一步,那灰狼竟然也夹着尾巴掉头跑了。真是岂有此理。容玉追着灰狼不肯放,突然前面狂奔的灰狼哀嚎一声,草木晃动,它掉进了一个陷阱。容玉收势不及,也跟着冲了下去。弥留之际,听见头顶上有猎户啧啧称奇:“还头一次见到兔子追着狼的……”第五世的容玉正欣赏着自己映在被水波磨得光亮的石上的身影。她原来看什么都是一样,丑点美点根本没区别,可她现在居然开始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奥妙之处。她投胎成了一条美丽的锦鲤。不管她躲在哪条石缝附近,总有鱼会找到她,在她身边徘徊献媚。她受不了地靠在池边透气,正撞见一张脸。那少年公子披着厚厚的明黄色袍子,白白胖胖好像一个肉团,指着她道:“爱卿,你瞧这锦鲤生得如此美貌,可是山间妖精所化?”凡人对精怪多半好奇,才会有那些精怪化身为美丽女子的民间传奇。容玉不屑地回到池底下。是夜,一池水被放干,所有的鱼无一幸免。那个时常跟着肉团少年的少女突发奇想,觉得池子里有妖精勾人,她要先下手为强。容玉在脱水之际只想到,居然还会有如此愚蠢的凡人。容玉跌跌撞撞一路轮回到了第六世,一切都好。她甩着雪白的尾巴,蹦蹦跳跳地穿行在山林间,居然还是轮成了走兽。眼前有一队人骑马而过,她看准了,朝着马蹄下奔去。只是马蹄还未落在身上,忽然尾巴一疼,被直接拎了上去。眼前的男子容貌英俊尖锐,便如出鞘的利剑一般气势逼人。容玉辨认了片刻,顿时僵住了。可还没等她恢复过来,另一只手就拎走她,头顶有声音传来:“无命,你抓这只狐狸作甚?”容玉被吓到了,背上的毛全部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