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声,隔了半晌,慢慢点头。他们哈哈大笑,忙举杯敬江阳。江阳心头一阵暖意,他把红包拿下桌,塞进裤袋,过了几秒,他突然站起身,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怎么回事?”朱伟问。“钱包丢了,”江阳焦急地又摸了一遍,确认真的丢了,苦着脸,“大概下午逃出来时没留意,从口袋掉出来的。”朱伟道:“带了多少钱?”“多是不多,不到一千——”朱伟连忙道:“老陈报销——老陈,没问题吧?”“没问题。”“那就别管了,先喝酒。”朱伟招呼他坐下。江阳眼睛开始越来越红:“身份证、银行卡,这些都要补办,我……”朱伟大手一挥:“我在派出所专干这事,放心吧,下午是半条龙,回去我就找人一条龙服务。”“可我还是把钱包丢了,钱包丢了……”江阳依旧喃喃自语,几秒钟后,他“哇”一声大哭起来。朱伟和陈明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任何动作。这十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他皱眉过,苦恼过,咆哮过,可始终能笑得出来,始终怀着期许,把脚步往更前方迈去。这十年他从来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只是钱包丢了,他哭了,大哭,前所未有的大哭……过了好久,江阳哭累了,开始大声咳嗽起来,朱伟和陈明章走到他两侧,拍着他,他还在咳嗽,剧烈咳嗽,突然,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随后他整个人昏倒失去了知觉。高栋摸着鼻子思忖:“张超要求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才肯交代?”“对,”赵铁民面露难色,“不知道他到底想对着这么多人说什么,怕是一些比较敏感的事。”“严良怎么说?”“他说那就召集呗,可他不是体制里的人,当然不用顾全大局。”高栋皱眉思考了片刻,道:“你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好像暂时也拿他没办法吧?”“他的态度很坚决。”高栋笑着给出建议:“那你就照办吧,你只是忠于职责,为了破江阳被害一案,不用管背后的各种因素。”他停顿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道,“记住,你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为了破案,对事不对人,不想针对任何人。”第二天,赵铁民联系各家单位,再次召开专案组专项会议,会上,他透露张超愿意如实交代案件真相,但需要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大多数成员对这个要求并不排斥,案件影响很大,社会各界一直在追踪警方的调查进展,专案组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破案,平息风波。但也有人认为这是嫌疑人故意耍诈,轻视国家机器,不接受这个要求。最后经过协商,专案组投票通过了这项决定,不同意的几位,有人出去打电话,赵铁民故意装作不知情,一心破案,当即带上众人集体奔赴看守所。在一个临时改造成审讯室的会客室里,张超见到了专案组的各位领导,包括公安和检察,他偷偷朝严良和赵铁民望了一眼,严良看得出,那是感激的神色。随后,张超就开始从侯贵平的案子讲起。江阳如何接手案子,李建国等人如何阻挠,最后费尽周折才得以立案。展开调查后,证人丁春妹当晚失踪,再无音讯。另一位主要证人岳军被带到公安局协助调查又被李建国等人阻止审讯,后来差点遭人谋害,朱伟铤而走险逼供,手机录音被当成非法证据排除,朱伟被拘留并撤销职务,强制进修三年。江阳在单位里被彻底孤立,一开始竭力支持他的女友离他而去。几年后,牵出王海军涉嫌受胡一浪指使杀害丁春妹,结果王海军竟然在公安局猝死,死者身上有针孔,当事刑警李建国未受任何处理。江阳追查王海军非正常死亡一案,却因儿子遭胡一浪挟拼,他和朱伟殴打胡一浪被双双停职。此后,他向妻子提出离婚,孤军奋战,写材料向上级举报多年来的冤案,可是被胡一浪设计诬陷受贿而批捕。张超成为江阳的辩护律师,在当时的司法环境下,知道此案从法理上辩护有大概率胜算,却很难动摇案件定性,被迫向种种现实妥协后,误信他人承诺,以为只要江阳认罪就能被判缓刑并保留公职,可劝服江阳照做后,江阳依旧被判刑入狱三年。十年冤案平反路,简直触目惊心。以侯贵平之死为,犯罪团伙为了掩盖当初利用女生进行性贿赂的罪行,不断犯下一起起更大的罪,打击举报人,毁灭罪证,将这个谎言越圆越大。相信向官员第一次进行贿赂时,孙红运心里也是害怕的,但是渐渐地,用一起起更大的犯罪来掩盖前面的犯罪时,犯罪就成了习惯。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闯红灯的时间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个努力查出真相的警察和一个赤子之心的检察官,最后被逼迫到这种程度!这场审讯,持续了很久,其间没有人发问,所有人都在静静听着张超讲述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张超一直很平静,没有激动,没有斥责,也没有抱怨,只是耐心地讲述着。这个故事很长,足足十年,听的人也感觉很长,仿佛过了十年。直到他讲完,所有人仿佛才能重新呼吸了,一阵漫长的静默过后,终于有检察官问出了很多人心中的问题:“你讲的这些有证据吗?”张超缓缓摇头:“所有实质性证据都被毁灭了,现在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当初被认定为非法取证的所谓证据。”一阵窃窃私语后,有人再问:“你没有证据,这么多年前的事目前也无法采证,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张超平静地摇摇头:“我没有想让你们相信我,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那人质疑地望着他:“你很清楚我们今天集体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你讲这样一个故事的。”张超笑了笑:“当然,你们是大领导,有很多工作要忙,之所以今天有缘聚在一起,都是因为江阳的死。不过在这个问题前,我还要再浪费大家几分钟时间讲一件事。一开始江阳得知侯贵平遭人谋杀,也是怀疑因为他举报岳军性侵女童,但后来渐渐发现了疑点,既然女童并不是被岳军性侵的,凶手为何还要冒着担负更大罪名的风险杀人?直到出狱后,他才知道原因。因为那一年他得到了几张侯贵平当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是当时的金市副x长、现在的xx副x长夏立平带着一个女生进入酒店的场景。”他注意到其他人脸上都写着“兹事体大”,他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那几张照片并不能作为夏立平犯罪的罪证,但那样一位大领导在照片里的不正常举动,足以要了侯贵平的命。胡一浪为什么在江阳死前给他汇过一笔二十万元的款项?因为江阳打电话告诉他照片的事,说要把照片卖给他,可是他付了定金后,江阳取消了交易。”一名刑警问:“你是认为胡一浪杀害了江阳?”张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就不好说了。”“可你为什么会认罪又翻供?”“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还不能说,除非再答应我一个要求。”一位检察官问:“你有什么要求?你想为这整整十年前的事翻案?可是你没有证据,事隔多年,我们也没法查出实证。”张超摇摇头:“我不是要翻案。”严良突然开口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诉求,相信严老师看过那几张照片后,就能猜到了。”“照片在哪儿?”“我家书柜的一个普通文件袋里。”会后,赵铁民单独留下严良商量案情,很快他接到一个电话,挂下后,他神色奇怪地望了严良一眼:“我想江阳肯定不是胡一浪派人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