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沛看着很斯文,平时脸上总有笑容。但是他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这件事也好查,叫了人一问就能问出来。又林想,要是没猜错的话,打扫客房的那个婆子肯定在这件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对那个人又林印象不深,只是她这份差事是肯定干不下去了。或是这几天,或是月底、季末,肯定会让她走人。今天她能收一个女客的好处,把男主人卖了。明天说不定也能收男人的好处,把家里的主母和姑娘一起卖了。她之所以这样大胆,一是贪钱,二来,恐怕因为她不是正经的李家仆。她只是帮佣,一个月一个月领散钱的。而真正属于李家的仆人,是那种卖断了的,或是一签就是十年甚至更久的。他们的一切都由主家决定,因此不会轻易起外心。人多,眼杂口杂,是非也就会多。可是不用这些人,又不行。这里的生活没有又林曾经历过的现代化的便利。那时候做饭,伸手轻轻按一下,炉灶就点着了火,干净方便。在这里,光是劈柴、烧火,担水……这些活计粗重繁琐,总得有人去做。而偏偏买一个人来使唤,又那样便宜。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加起来人口着实不少。“爹,你以前真给她捉过萤火虫啊?”向来从容镇定的李光沛也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问得哑口无言,颇有几分狼狈。“去,女孩子家关心这些事情做什么?”李光沛用指头戳着她的脑门:“我得和你娘说说,赶紧把先生给你请家里来,好好儿给你上上规矩。”又林有些鄙视——大人总这样,觉得对孩子,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有着绝对的权力。自己恼羞成怒了,就来恐吓她,啧啧,可见这捉虫子的事儿是真有过。嗯,可能还不止捉过虫,没准儿还捉过蝴蝶,摘过花,看过星星月亮畅谈过人生理想……又林脸上显得挺乖的,肚里却盘算着,她要不要抽空跟七婶婶去商量商量,这个寻先生的事情不急,慢慢的找,找个一两年也没关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得找个脾气好性子和软的。要是找个容嬷嬷那样的,肯定得脱一层皮啊。陆秀云象霜打的茄子一样回去了,她女儿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她,陆秀云一个字也不想说,闷闷的坐在那儿出神。因为天气闷热,她临去时擦的一点粉已经都让汗冲没了,在灯下看起来,她的脸色是腊黄的。看她的样子,也知道肯定事情没成。虽然她的女儿年岁也不大,可是她完全明白,刚才她娘去做什么了。父亲一死,她们母女无依无靠,连个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在舅舅家的时候,有时候舅母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她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样货品一样,挑剔着,嫌恶着,然而还在暗中估量她值得几钱。她倒了半碗茶,端给陆秀云:“娘,喝茶。”陆秀云慢慢转过头来,看看茶碗,又看了看女儿。她把茶接过去,喝了一口。半凉不热的茶水滑下肚,已经麻木的感觉也都渐渐复苏。她觉得不但觉得累,饿——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象被人当面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一样。真是丢人现眼。虽然没有旁人看见,可是曾经对她露出仰慕之意的男人,现在却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面对她。在他的眼中,她已经完全找不到旧时的那些东西了。她太高估自己了。“娘?”陆秀云安慰她:“没事,你快睡吧。”李光沛说写信给她家里,让哥嫂来接她回去——不成,她不能回去。他们给她寻的都是什么亲事!不是死了妻子的糟老头子,就是那等穷困不堪人家。有一个人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一眼,手伸出来指甲里都是泥,她怎么能过那样的日子?女儿将来也不也跟着一起毁了?不成,她得再想个法子……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李老太太不见她,李光沛又是那样——四奶奶那里肯定会给她使绊子,只想早点儿把她赶走。陆秀云忽然精神一振。还有个人,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她,可总得去试一试才知道。李馨兰。这个表姐和她曾经并不是太和睦,李馨兰脾气坏,又是个很小气的人,陆秀云从前和她也没什么交情。可是现在只要有一点儿希望,陆秀云也要去试一试。劝解陆秀云以前在李家住过,李馨兰那时候被祖母惯得无法无天,对自己亲娘都没什么敬意,也不大亲近。陆秀云既然是李老太太家的亲戚,李馨兰对她当然也亲近不起来。陆秀云呢,那会儿对这个表姐是十分的看不起,大字难识一担,从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就以为自己天上地下举世无双了。可是现在陆秀云在李光沛那里一时说不通,李老太太又不见她,陆秀云也只能在李馨兰身上想办法。她要见李馨兰并不难。李馨兰现在整天闷在屋子里,她是想去找冯焕松,可是一来抹不开面子,二来两人见面一句话不合,可能又会吵起来,到时候事情可能更没法儿收拾。李老太太打发了身边儿有年纪的魏妈妈几个人,跟她说了不少道理,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不管她能听进去多少,又能不能照着做,李老太太当娘的,总不能看着闺女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她只后悔,当年没有早早狠下心来教导她。她嫁出去这些年,鞭长莫及,再想教也来不及。趁着这几天的功夫,能教多少是多少吧。魏妈妈正说着:“姑奶奶想,这世上的婆媳,哪就能亲得跟母女一样,那都是假的。”又林姑姑忍不住插一句:“那我娘我和嫂子呢?”魏妈妈倒也不不忌讳说这个:“四奶奶没生小少爷的时候,老太太也不待见她啊。爷置了一房妾,可惜生的还是个女儿。幸好四奶奶总算生了小少爷,要不然哪……”“可我婆婆为什么就偏心大房。”魏妈妈耐心地解释:“冯家老太爷马上七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呢?老太太身子却比老爷子硬朗吧?将来没了老太爷,你们两房要是再分家,她当然不能跟姑爷和姑奶奶你们这一房过日子吧?”魏妈妈没说的是,一个是大方贤惠的长子媳妇,一个是无知又蛮横的小儿媳妇。你不敬人一尺,怎么能指望人回敬你一丈?又林姑姑低下头:“我知道她看我不顺眼,可我嫁妆比那个女人多多了,吃喝穿戴没让她多掏一个子儿。我们过得好那是我自己的本事,他们就是看不过去。”“姑奶奶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魏妈妈先捧她一句:“可是姑奶奶也是有儿女的人了。您想想,要是贵儿少爷将来长大了娶了个媳妇,既不敬着你,又把贵儿少爷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要斥诫她,她还振振有词的说她有嫁妆,不吃你喝你的你凭什么多管闲事——姑奶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这个例子举得太到位了。又林姑姑只要一想到那种情形,顿时满胸怒火:“她敢!反了她了!这样不孝不贤的贱人早早休了完事!”话一出口,看到魏妈妈恳切又别有深意眼神,顿时想到,自己可不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儿媳妇么?而婆家现在不正口口声声喊着要休自己么?她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把愤慨惊惶都压下去。魏妈妈给她倒了茶,放低了声音说:“姑奶奶是个脾气直爽的人,所以不会和那些人斗心眼儿。可是这内院儿的事儿,直来直去的不行,做事不能急。就比如说,姑爷要真纳了那个吴姑娘进门,姑奶奶千万不能对她朝打暮骂,不给好脸色。”又林姑姑感觉象吃了个苍蝇一样:“难道我还得把她当天仙当菩萨一样供着她?她是做妾的,难道我还动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