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命运齿轮18时针垂直地面的时候,下课了。他们把自己的笔记交到了托盘上,一起往外走,一旦离开这间唯一算得上正常的有课桌有黑板的人类教室,机械世界的冰冷与寂静又笼罩了一切。喇叭用甜美的声音说着欢送语。“今天不喊你傻逼喇叭了。”陈桐嘀咕,“前提是你让我们都及格。”没人知道今天的笔记会被判定为合格还是不合格,它或许很寂寞,但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来说,它绝不仁慈。不过他们已经写了所有能写上的东西,心态还算坦然。走向火车时候,薛辛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天上了历史课,明天不会是思修课吧。我可不想写论文。”郁飞尘则在想另一个问题。这节课后,他已经了解整个副本的机制和来龙去脉,即使现在就被拉到系统空间里,也能把它解构个差不多。然而,他却还没想到离开的方式。按理说,碎片副本逃生,存在误打误撞找到了离开路径却没解构成功的情形,却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已经明白怎么解构了,却还不知道该怎样离开。莉莉娅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满眼迷惘,道:“难道我们要替堡垒找到它的产品,帮它实现愿望吗?可是这怎么找?”车厢里的人都陷入思索,短暂的寂静后,郁飞尘道:“不是。”所谓的产品,其实找不到,也不必去找。机械堡垒不像上个副本的圣子那样有清醒的神智。对于一个这样的碎片,消失的产品就像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甚至,即使他们将产品双手奉上,它也辨认不出了。它失去了原料供应,也失去了制作流程,也明白维持运转才是自己唯一的生存之路,还存在着的只是那种怅然若失的落寞。扣好安全锁扣,将自己锁在座椅上的时候,郁飞尘抬眼看了看窗外的茫然空转的机械回廊。碎片世界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譬如他自己。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辗转在这些世界里是在追寻什么,或许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他有的只是一种想去追寻某种事物的愿望,就像在海洋的惊涛骇浪中漂流的舰船想要一条航路那样。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又遇到了安菲尔,也就近似地寻回了故乡。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虚飘飘的心脏忽然落在实处,在这个寂静到诡异的非人副本里,他反而觉得安稳。安菲尔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郁飞尘觉得这人或许是误以为自己在担心他的晕车,不然何以轻轻用右手搭了一下他的左手背以示安抚。其实没有,他对安菲尔的标准已经降低到了不死就行。他的思绪重新回到副本上。一定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地方。火车停在走廊口,郁飞尘思索片刻,决定不回去,继续跟着火车去往堡垒其它地方。“但你没吃晚餐。”安菲尔的眼神因为晕,已经有些涣散了,但还是认真道。晚餐注定吃不上了,在宿舍走廊一来一回的时间,火车已经开走。但是不进食那些“能源”,后果又难以预测。郁飞尘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留在火车上。课程的难易程度已经从“超简单”变成了“很难”,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拒绝了其它人一起去的要求,这举动是在冒险,没必要多一个人。临走前他摘下校徽想交给安菲尔。安菲尔却没接。“不要摘下。”他对郁飞尘道:“里面写了几个能保护你的咒语。”郁飞尘有些意外,意外过后,他戴回校徽,觉得这待遇很不错。告别环节很短暂,郁飞尘提前去了动力室。没多久,同伴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火车汽笛也长鸣一声,车身颤动,离开了走廊口。郁飞尘轻车熟路找到了位置固定自己,望向窗外,打算等火车带他去些新地方。然而,外面掠过的景物却越来越熟悉,直到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钢铁长轮吊与车窗擦肩而过,郁飞尘确认——这还是那条曾经走过的老路。老路走到尽头,火车减速继而停下,来到熟悉的堡垒大门前。大门打开,巨石滚滚而下倒满车厢。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里,郁飞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此情此景,与昨天他和墨菲一起经历的,又有什么区别?故地重游很快结束,火车装满矿石,驶向同样熟悉的道路。可想而知,新一轮故地重游即将开始——他首先会到达生产红黑晶石的第一车间,然后是第二三四车间,最后回到宿舍门口,任何新事物都不会看见。机车轰鸣着在第一车间的魔导炉丛林里停下时,郁飞尘难得一见地回顾了自己以前的经历。他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甚至是个从不介意铤而走险的人。在过去,他冒了很多次险,但这些冒险都收获了超出预期的结果,是有价值的。这次,他的冒险却好像……是一场寂寞。如果不走这一趟,这时候睡着的热水袋已经自发贴在他胸前了。车身倾斜,矿石自车厢门滚落,来到传送带上。郁飞尘看着缓缓前移的传送带,它们会被送往不同的魔导炉,来自外界的力量被堡垒同化成自己能够掌控的结构——变成红黑晶石,而后成为整座堡垒的动力。这些红黑晶石被消耗完之后,新的外界矿石又被投入。如同人类被消耗完后,新的外界来客继续补上。没有新的道路,也没有新的事物。火车就这样行驶在固定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一词出现在郁飞尘脑海里的时候,安菲尔的话语忽然鬼魅一般在他耳畔浮现。第二条路,寻找它和完整的世界相比缺少了什么。暗示着逃生之路的,是缺少之物——郁飞尘怔了怔,呼吸和心跳仿佛刹那间停滞。一个念头如同雪亮的闪电陡然撕破阴霾的夜幕。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火车的路线只有一条,它在大门、车间、宿舍、课堂间往复,控制着一切的只是一个循环。为什么他会觉得夜晚的火车会驶向一条新的路线?——为什么会有夜晚?堡垒永远封闭,灯火永远长明,这个地方没有昼夜的分别。所谓夜晚只是他们这些人类睡眠的时间段而已。人的一天是一昼一夜,对于堡垒,却已经度过了两个周期。没有的不是夜晚,而是时间。在黄铜喇叭的广播里,上下课的标志不是某个时间点,而是表盘唯一的指针走到了垂直于地面的位置,魔导炉产生一批产品的度量不是两个小时,是时针走过了30度角。机械堡垒里没有时间的刻度,甚至,对机械来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时间——它们只在意一个周期进行到了几分之几。火车载满矿石,是一个小周期的开始。新一批外来人进入堡垒,是一个大周期的开始。人在时间里行走,每一刻与上一刻相比都有变化,所谓时间就是推动这些变化发生的无形之物。可机械不认得时间。推动着它们进展变化,在一个又一个周期间往复运转的是有形之物,那东西就藏在数以亿计精密咬合的齿轮之间。所谓“时针”只是浮于表盘之上的假象……机械表的表盘之下,左右着指针转动的,是同样匀速运转的齿轮。一个充满未知,铤而走险的计划在郁飞尘脑海中逐渐成形。与此同时,失重与麻木却渐渐浮上他的身体。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谈不上饥饿,也不像乏力,像是生命变成了有形的物体,正从身体里缓慢流失——能源不足了。这就是不吃晚饭的后果。火车的旅程还在继续,没电的感觉也越来越剧烈。郁飞尘退到了动力室安全的一角,刻意放缓呼吸保存体力,然而抓住固定物,控制着自己不被火车甩下去这一举动仍然剧烈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电量。到最后,能让他抓住把手的几乎只有意志了。四肢冰冷僵硬,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不过还算可以接受,郁飞尘对自己的标准也只有一个:不死就行。火车缓缓停在宿舍走廊前。郁飞尘下车,走廊并不是熟悉的模样,甚至与以往大相径庭——齿轮与金属板交错,走廊只剩一条昏暗的狭缝。如果面前有镜子,郁飞尘毫不怀疑自己会和眩晕时的安菲尔状况一模一样。濒临没电的时候,大脑也临近停摆。他缓慢地想起,在人类的睡眠时间,宿舍所在的模块已经作为机械整体的一部分,被投入了其它功能的运转中。但是……这个时候,必定快要运转回来了。剧烈流失的体力和昏黑一片的视野时刻提醒着郁飞尘他离死不远。晶莹剔透的血盐心脏悄然浮现,被他握在手心,这东西变成奖励道具后体积小了很多。一旦有意外发生,他会选择恢复到完美状态。但是他运气不错,走廊虽然成了一条险恶的狭缝,但也确实到了即将全部归位的时候,沿着狭缝走回去,他来到了半成型的大厅,也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宿舍门。校徽靠近宿舍门,机械门无声滑开。眼前一切朦胧模糊得像幻觉,从门口的角度,郁飞尘第一眼看到了书桌,桌上放了半杯能源液体,想来是安菲尔留的,这时他觉得心脏处浮现了一种很奇妙的愉快知觉。他把目光往房间中间移,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个不该待在这间宿舍里的人。墨菲。甚至不是站着的墨菲。栗发青年半跪半伏在高背椅前。郁飞尘想起某些世界里的宗教礼仪,若椅上坐了人,这样的姿势正好可以低头亲吻那个人手指上的权戒。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墨菲抬起头来。那张俊秀漂亮的面孔来不及收拾情绪,犹自笼着雾一样的眷恋忧伤,眼角微红,犹带泪迹。郁飞尘不动声色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向背对着他的高背椅。万籁寂静,视线的焦点逐渐向上,周围一切都很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几缕微卷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