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超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首。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首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首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宠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宠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芈月扭过头去:“不是。”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芈月只得站住。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秦王驷看了她一眼,却扭头走了下去,芈月依旧等不到他的许可可以自行离去,只得苦苦地又跟着下了城头,一直跟到承明殿里,这才有些惊疑不定。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宠?就她这样一身尘土、满头油汗、满脸涕泪交加的样子,承宠?秦王驷只顾自己走进殿中,芈月只得跟了进去。但见缪乙上前服侍秦王驷去侧殿洗漱,又有宫婢来迎奉芈月前去洗漱。芈月洗漱完毕,被送到后殿相候。她本已经疲累至极,此刻坐在那儿放松下来,虽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应该等秦王驷,但却不知不觉中,歪靠着凭几,就这么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来,但觉灯光刺目。芈月用手挡住灯光,从榻上起来,转头看去,才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自己还在承明殿后殿,转头向灯光的方向看去,见秦王驷坐在几案前,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