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义没有回答,他甚至没听清阿寒说了些什么。他伏在阿寒身上,吮去阿寒满脸的泪。他无端忆起小时候的一事,他在师父的房门前也听得这般动静,那个来路不明的师母也是这般甜腻的叫喊着。
“就是为你生了个女儿,侬也恨你一生一世!”师母是这般说的。不久后,师母染病去世了,子棠那时还不到三岁……师母和阿寒都是自称为侬,云子义知晓,阿寒和子棠是同母异父的姐妹,阿寒跟他讲过的,她是祭国的公主,她本来混进邛崃派是想要害他的师父,为阿寒生父报仇,却不料爱上云子义,从此一误便是终生……
“不要走神,看着侬,子义,看着侬。”阿寒捧着云子义的脸,云子义却感觉到她的手温度渐失,仿佛被那泪水浸泡过一般。
“阿寒,我爱你……我定当娶你。”云子义将脸埋在阿寒脖颈和锁骨之间,意乱情迷地承诺着。阿寒仰面躺在地上,眼泪从眼角落下,滴在地上。她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啊。老天这般不公平,让祭国消亡,却又让她活在世上,待她爱上了云子义,又要夺走她的命。她不是不恨向风,却只觉无限悲哀。牢房的地上凸凹不平,她的后背在欢好时磨蹭伤了,丝毫也感觉不到痛。她努力地感受着云子义,迎合着他,让时间停在这一瞬就好了,让他们再多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别的都可以舍掉……
云子义贴着阿寒的身体,觉得身下像是燃着团火,想要喷薄而出,马上就要点着了。他觉得怀中的阿寒似乎有些变化,他几乎能摸到她的血管,突突跳着,就要从身体中爆炸开来了。他以为那是对方的情动……眼前忽然像是有一道白光闪了一下,云子义将灼热倾洒了出来。他呻、吟了一声,喘着粗气伏倒在阿寒身上。汗水在夜风里一颗颗冷却。
阿寒浑身散发着幽香,盛开一夜便凋谢的,昙花一样的幽香。
“阿寒?”云子义有些疲惫,嗓音嘶哑地唤着她的名。
“别说话。”阿寒掩住他的口,轻声道,“别多问,你睡吧。”
云子义很疲惫了。他挪了挪身体,让阿寒枕着他的手臂,倚在他胸膛前。他的胸前感觉到阿寒长长的睫毛扫过,有些发痒,还有冰凉湿漉的触感。那是阿寒的泪水。她为什么今日总是在哭?难道是嫌他轻薄了她吗?可是明明又是阿寒喂他服下那药的……云子义真的是太累了,他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竟然就这样睡过去了。
睡梦中,他似乎模模糊糊听见阿寒哭着说:“来生侬还会爱你。缘不尽,纠缠不休。”
见云子义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了,阿寒忍住腰上的酸痛坐起身来,手指攀爬着云子义的脸。要记住这个人啊,转生来世也要记住这个人,永远都要和他纠缠一处……阿寒笑起来,突然又痛苦地躬下身体。马上就要毒发了。连天明都盼不到,这个尚未暖起来的二月,枝头的花还没有全开,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决意与向风断绝关系时,向风兴许是气昏了头,给她下了这毒,只有同向风欢好才能解毒。阿寒性子又烈,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就是死,她也不会低头去求向风。与他人交、欢,只能加快毒发,让她的时日越来越少。
阿寒捡起弃在地上的衣服穿好,拢了拢头发,留恋地看了熟睡的云子义一眼,一步一步艰难走出了牢房。
她不打算救云子义出去的,现在她也再无力救云子义出去。阿寒避开巡夜的衙役,走出县衙。就着月光,她撩开衣袖看,胳膊上又浮现出黑色的纹路,较之以前更甚,更为狰狞。
夜色渐渐的沉了,灌县街头一个人都没有,路边店铺也都关门了。她垂着头一瘸一拐走着,像是十六七岁的人生尽头,却怎么都走不完的路。
毒快要发了。这条路还是走不完。
砰的一声轻响,手腕处的血管裂开了,衣袖处一片血红。她咬着牙不出声,已经看见月色中的山了,真美,像那诗里说的关山月,可惜以前从来都没好好看过。
手肘处又是一阵剧痛,半条衣袖都被染红了。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是那样爱云子义啊。她的云子义,她甘心把心都掏出去,拿命都给他的男人,为何终究不能厮守。
脚踝处的血管也喷出了血,每走一步都痛得厉害。两行血脚印印在街道上,举步维艰。
在阴间见了爹娘,他们会不会责怪自己呢?可是阿寒连他们长得什么样都忘记了。说起来,他们还是亲兄妹呢,哪来的立场指责她……
肩膀和膝盖同时喷出了大量鲜血。阿寒再也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堂堂祭国公主,却横死街头,太不吉利了。她拼了命地爬着,眼中早就是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往外爬。再往前一些……再往前一些……
如果自己不爱云子义的话,或许会接受向风吧。
说起来,好像她也没那么爱云子义,不然就不会甘愿先赴黄泉,然后就这样在阴间等着他。
祭国中人因为近亲通婚,所以后代往往越发羸弱,人口一代一代凋蔽,像是她的父母就是亲兄妹。
真痛。中了毒是这般痛苦,她有些后悔给云子棠那味毒药了。听说误服毒药的是她大师兄,那官人撑了月余,也真是坚强。合该那官人爱着陈若合,心里有爱,就能撑下去。只是撑不过死生难关。
施毒的人却被鸩死,实在讽刺。
她那般想嫁云子义,却等不到了。
血染了整件衣衫,也像是出嫁时大红的嫁衣吧。
心口剧痛。阿寒知道,毒完全发作,她的血汩汩从胸口流出。这具被云子义爱抚过的身体,被血所沐浴着。再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她的真名是蔡綮琀。
眼中,嘴角都涌出大量的鲜血。阿寒不知道她已经爬到了那里,但是她再也没力气了。她渴,只饮到满口腥甜;她冷,只抓住满手冷风。
“缘不尽,纠缠不休。”
喃喃的声音被吹散了,如血在空气中冷了下来。
曾经美丽的脸庞垂下,头发落在血泊中,再无一点生息了。
因为灌县接连死了两个人,破案又毫无头绪,知县只得让人昼夜巡逻。这后半夜巡逻的在街上发现一个妇人倒伏地上,身遭尽是血,以为又是那杀人凶手所为。再走近一看,尸体还有些温度,许是方死不久。这伙人一边派人禀报当案孔目和肖希直,一边又去仵作家砸门,把人弄起来验尸,直直折腾到天明之时。
仵作看过尸首后却说:“这娘子身上的伤,并非刀剑所为,倒像是血管自然爆裂。小人不才,疑心她是中了毒。而且卑职验过全身发现,这娘子死前与人交、媾过。”
“莫不是强行寻欢,又下毒害人?可是这等毒药,在下倒是从来没见过。”肖希直猜测,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叫人把尸首脸上的血拭净,让人来认尸。有人说:“这是住在县外破庙中那铃医的女儿。铃医叫向风,我们都唤他向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