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入画差不多已经走进去了,小凤仙透了一口长气,吐吐舌头。也只有在这没人的时候,她才露出娇俏的小儿女情态来。就在她刚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饶是大太阳底下,小凤仙仍然被唬得一个激灵。说实在的,她是不信鬼神的。但是,张家这园子里以女子居多,虽然说有不少是有见识有主意的奇女子,但那无知妇孺可也真是不少。夏天的晚上,闲来无事,丫头们常常聚在一起说狐论鬼,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这里女子住得太多,阴气重,什么什么的。小凤仙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平时里因为读了书的缘故,也嗤之以鼻,可下意识里还是有些毛毛的。
“哎……”那声音又来了一下。这一下令小凤仙“呼”地一口气松下来,那是明铛院子里的大丫头红鱼的声音。去了害怕,小凤仙几乎是立刻就想走。张家这园子里,最是飞短流长,那些琐碎的秘密在女人的嘴巴里传来传去,没意思之极。这红鱼,一定是和哪个姐妹在这里说体己话,趁早悄悄溜掉是正经。
“哎,你说咱们这九小姐人嘛是好人,为什么长得这么不好看?”只听得那红鱼说。小凤仙嘴角牵动一下,这是非说到自己头上了,更得走快一点,听下去那是徒找气生。可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实在又想再听一两句。正在走和不走之间挣扎呢,有人接腔了。
“那还不是怪二夫人。”旁边那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小了,“你看,这园子里的小姐个个都如花似玉,那是因为夫人们养孩子的时候都挑过的。她们自己漂亮那是不用说,孩子的父亲若人品风流,生下来的女儿怎么会不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九小姐之所以不好看,那可真是有原因的。”
听得这样说,小凤仙更加迈不开步子了。对啊,张家有靠女儿的传统,自然要漂亮才行。这漂亮不漂亮对一般家庭来说不好控制,可张家……自己怎么会……?
“可不是吗?”红鱼说,“翠芝阿姐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九小姐的确是不应该不好看的啊!二夫人那个漂亮,要找个人品风流的客人养孩子那多容易!该不是当年二夫人不小心……”
“你倒说说看,张家的夫人小姐什么时候不小心过了?”翠芝冷笑着,“一个个都是人精子,在这种事情上怎么会不小心。那二夫人,别看她不说话,还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呢!我记得她当红的时候,那客人一个个……咳,今天的四小姐都是比不上的。”
“四小姐都比不上?”红鱼很不服气,“不会吧?人都说四小姐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老天爷专程生下来对付男人的,要是四小姐都比不上,那是什么光景?”
“要说呢,四小姐本来是不比二夫人当年差的。”翠芝说,“可她那个娘,太用力了。什么客人都让她接,身份先就失了贵重。你慢慢瞧吧,顶尖儿的那批客人到得后来就会腻的。”
“那也说不清爽。”红鱼说,“四小姐马上就好自立门户了,那么聪明,不会自己挑吗?”
“哎,开头没开得好,这后面很难说呐!”翠芝不和她争辩,“二夫人当年一出道,那些客人那可就是风云人物,有些名字啊再过几百年恐怕这上海滩都不会忘记的。”
“是吗?那说个我听听——对了,你知道九小姐的父亲……?”红鱼问道。
小凤仙站在山石前,双手手心满满捏的都是汗,这个时候让她再走,那是死也不肯了。几乎恨不得抓了翠芝来自己问个明白。
“红鱼你真吃撑了!”翠芝忽然就翻脸了,啐道,“在张家,怎么可以讲小姐的父亲!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好讲的!”
“翠芝阿姐怎么会不知道?”红鱼笑,“我不问就是了。我又不是九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
“九小姐也不会关心这个。”翠芝说,“你看,这些小姐夫人谁关心过这个?父亲,嘿,又没生又没养,还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儿,就算知道了,那也一定不会认的。不但不认,说不定还会……”翠芝说到这里,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哎……不过九小姐的父亲大概是不一样的罢……不说这个了,四小姐院里中觉也该打得差不多了,看到你不在跟前,三夫人又该不乐意了。”
“三夫人这段日子烦着呐!我才不要去惹她。”红鱼发出一声轻笑,“四小姐要自己飞了,她能乐意?我还是早点过去好了,省得她把气撒在我头上。”
听着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终于没有了,小凤仙还半天动弹不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有了力气,转过小径,走到大路上去,再一步一步往自己的院子捱。
走到自己的院子前,刚要进门,又想起母亲让出去买些丝线的,说是晚上要用。赶紧掉过头去,朝门外走。走得几步,又想起身上没有带钱,又掉回去拿钱。这样几折腾下来,看看时候又不早了,母亲要的那个丝线又远,心里不免有点发慌。
出了张家大院的角门,好几辆黄包车在屋檐的阴凉处等生意,一见有人出来,都围了过来。再一看是小凤仙,热情立刻减半。这些车夫都是有经验的,最喜欢做张家成年小姐的生意——手段疏爽啊。要不夫人们也不坏,断不至于小气。而象小凤仙这类小姐,是有包月车夫接送上学的,排场看来不小,实际油水很少。
小凤仙包月的车只负责一早一晚两趟,中间的时间还要到其他地方揽点活,学校放假更是说好了不用来。其他车夫看看小凤仙,真不愿意顶着大日头跑——一会园子里的人中觉歇好,说不定就有油水丰厚的大活,送得这小姑娘,错过了可不合算。
小凤仙此刻还没有从震荡中恢复,头似乎还昏昏的,也没有怎么想,就跨上了一辆车,说了街名,就兀自出神。那车夫真是不情不愿,张了好几次口,想找个借口,又不敢认真得罪张家门里的小姐,想想又不甘心。
“小姐坐我的车吧,我一天没拉到活了。”这时,一个声音插过来。小凤仙回头,看到一张太阳底下热得红通通的年轻人的脸,刚要说话,她的车夫赶紧说,“好,好,让给你。小姐,我们这个兄弟确实可怜,毒日头下站了一天了,都没拉到活……”
这样一说,小凤仙就下来,换到这一辆车上,走了。
她没有听见,原来那车夫笑着对同伴说,“老王这小老乡人还是上道的,新来的嘛就要有点新来的样子,阴凉不要和我们抢,好活不要和我们争。嘿嘿,这就叫眼色!”
不错,这个车夫正是刘勇。他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守到张府门口的。在家里,甚至在路上他并没有头绪,完全是个垂死挣扎的意思。但是,一到张府门外,看到那罗列的一辆辆人力车,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想法。是,他想做个车夫,只有做个车夫才有那么一线跟张家的人说上话的希望。至于说上一句半句话究竟可能有什么结果,那是他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车夫也不是想做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