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吃惊得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魏夫人木然道:“是。”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魏夫人冷笑:“这是我拿一把刀,一片片把自己的心给割下来……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解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将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去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秦王驷扶起魏夫人,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叹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梦中得见了。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秦王驷面无表情地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大王……”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己,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你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原来阿姊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国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己,并不曾可以自己做主啊。大王,您要信我,我求您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身上的一块肉啊,妾身不想失去他……”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要多有信心,才会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掴!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符节给出去?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这最后一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辩、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也白白浪费了。她浑身颤抖,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这一种生存之道,被她烙于心上,刻在骨子里,已经无法更换。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仍然忍不住寒战。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无辜的表情———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到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晓得回头。”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在两人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后来,后来,他从什么时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聪明反被聪明误。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