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可好,几天的功夫一下子就费了。小英颇为不安:“姑娘……我刚才来看过,觉得风不大……所以才没关上窗子……”“没事儿,不怪你,是我自己没收好。”又林叹了口气,把画纸搭在椅背上:“先晾晾看吧,大不了再重画一张呗。”段夫子曾经说于江镇美就美在水乡风情上头,又林这画上画的就是家门前的河汊、小桥、垂柳,还有河上面缓缓行来的小船。将来段夫子纵然离了这里,但是看到这画儿,应该也会回想起在于江生活过的日子。“姑娘,其实……这水点……”小英小声说:“看着倒跟画里头也下雨了似的。”又林一怔:“是吗?”她再低头看。那几滴水珠溅到的地方的地方,河里的水波晕开了,垂柳象是蒙上了一层雾——倒还真象是雨中的光景。不错不错,又林笑着夸了小英一句:“你这算是旁观者清哪。嗯,改作雨景倒也不着痕迹,还更有韵味了。”小英虽然不大识字,但是旁观者清的意思还是明白的,笑着说:“画画儿我不懂,只要姑娘的功夫没白花就行,那放这儿晾着成么?纸会不会皱?”又林细心的用绵纸吸去水渍:“没事儿,这纸不会皱的。”也许这就是错有错着吧,晴景改雨景,似乎比原来更显得自然天成了。邻里下雨纸笔泛潮,颜料滞涩,这会儿就算想画也画不了。但是又林心情还算不错,毕竟不用再返工了,适当的改一改,这画依旧派得上用场。暴雨如注,一直下到天黑时分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门口台阶下头已经积了寸许深的积水。等吃完晚饭,又林去李老太太那里,玉林和德林两个正趴在一张小桌前头抢骰子玩,两张小脸儿凑在一块儿,红彤彤的活象两只苹果。李老太太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罕见的带着笑容。“雨这么大,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又林笑嘻嘻地说:“闷在屋里头也没事做,过来瞧瞧您在屋里做什么呢。这些天天气热,下一场雨凉快凉快也好。”李老太太点了下头。其实下这样的大雨并不凉快,因为雨太大,门窗都紧闭着,屋里十分气闷,反而比平时还显得热。魏妈妈进来回话,措辞很小心:“刚才老黄从后头过来,说后门左边的院墙塌了一块儿。”李老太太关切地问:“是雨水冲垮的?可砸伤人了吗?”魏妈妈比划了一下:“哎哟,看我,这话都没说清楚。您别急,没伤着人。就是瓦都损了,墙损伤不大。倒不全是雨水冲垮的,是后门外头的树杈子倒下来砸的。”李老太太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就好,家里头都说一声,别让人再到那边儿去,小心再塌墙了压着人。等天晴了叫泥瓦匠来收拾收拾吧。”魏妈妈应了一声,又说:“其实那树不是咱们家的——是原来老宋家的树,已经让虫蛀空了,风一大经不住,就倒过来了。”李老太太唔了一声,慢慢捋着念珠。按理说,邻家的树倒了砸了自家的墙,这请泥瓦匠修墙的事儿,他们家自然要出人出力。不过老宋家的宅子已经卖出去了,这树当然也跟着换了主人,新邻居脾性作派都不熟悉——既然李老太太不发话,那魏妈妈也就明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家请人整一整也就罢了,犯不着为了这个再去和新邻居吵嚷。万一对方不是那通情达理的人,从此邻里间起了龌龊,以后怕是没有清静日子了。再说,这树是宋家在时有的,也是宋家没照管才蛀的。新主人刚买下房子,只怕注意不到这棵树不牢靠。就算注意到了,也料想不到今天的风雨这样大。其实下人们的消息有时候比主子还灵通。四奶奶和又林是刚知道买房子的人家是谁,可是其实家里头的下人,倒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主人家虽然不便往来,下人们进进出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家长里短,早混了个脸熟。要让下人们凑在一起不说主家的八卦是非,那简直比让他们不吃饭不睡觉还要困难。魏妈妈说:“搬来的倒也不是别人家,老太太还记得前些日子往咱们家来的朱家的那位哥儿?买下宋家房子的就是朱家。”李老太太有些诧异:“他们家不是住在京城么?”“正是。不过想来老人家年纪大了,惦记着叶落归根吧。”其实这是个体面的说法,直接说他们家坏了事,被罢了官,在京城住不下去,未免太刻薄,叶落归根总是比丧家之犬听起来中听。李老太太摇了下头:“听说朱家的祖籍是杭州府的吧?”魏妈妈笑着说:“还是您记心好,一点儿不错,听说,他们老家正是杭州府的。但是听说朱家这次是老爷子和老太太一块儿回来的,老太太听说就是咱们于江人。”“是吗?”李老太太问:“是咱们这儿的人?姓什么知道吗?”“听说娘家是姓董的。”姓董……李老太太想了想,多少年岁月变迁,她又是个女子,镇上姓董的人家不少,并不知道哪一户的亲戚。还有些话,当着小孩子的面不太好说,魏妈妈晚间又过来了一回,沏上茶,向李老太太细细道来。“听说这次迁回来的只有老爷子和老夫人,对外头说的是,一来老夫人想念家乡,叶落归根,二来因为小孙子贤哥儿在这里读书,做祖父祖母的思念孙子,所以才迁来了于江,也方便就近照顾。”“这……”李老太太久历世情,哪能听不出来这其中的蹊跷?叶落归根,归杭州府还说得过去。照料孙子的话,遣几个得用的仆妇僮子来,可不比这老两口儿自己过来的强?“据说朱家老爷子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官罢了不说,只怕会祸及家人呢。所以京城也不能住了,才要回来的。这位朱老夫人生了三子一女,长子这次也受牵累丢了官,次子一直没出仕,老三呢,早年就亡故了,只撇下了孤儿寡妇。这次只有老两口回来,儿子媳妇们却没有一个跟来……”魏妈妈把声音压低了些,其实她不必这样小心,玉林已经被带走哄睡了,外面雨还下着,没人听得清屋里头的声音:“听说他们家长房和二房为了争产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呢,把老爷子都气病了一回,现在还没痊愈呢。”李老太太点了下头。人人都想子孙繁盛,但是儿孙多了,难免磕碰争闹。手心手背都是肉,让当爹娘的罚哪一个帮哪一个?再说,要是儿孙有志气有出息,自然不会只惦记着爹娘的那点儿家底儿。三个儿子死了一个,剩下的两个这样没出息,也难怪老两口伤心,李老太太也是有儿孙的人,当然明白那种感受。早年再风光有什么用?到老来晚景凄凉——而李老太太自己虽然早年没少吃苦,现在儿子媳妇却十分孝顺,儿孙绕膝,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迁居一早,后头朱家就打发了人来,措辞十分客气,就是为那株倒了的树致歉来的,说是原来想把那树伐了去,只是事情一多没顾得上,又没想到突然就来了场风雨,这么砸了李家的院墙,很是过意不去。等这天一放晴,就赶紧请了人来把那树和院墙一起赶着收拾了。四奶奶倒是没有说什么,这树又不是朱家栽的,人家这些日子忙着整修房舍,一时腾不出手来也是有的。这一半人祸,一半天灾。朱家那管事也有了年纪了,姓唐,两鬓都白了,穿戴行事都十分体面,一看就是积年的老家人了。四奶奶也没怠慢,请他坐了吃茶,他只不肯,说事情多,还得回去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