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便有人松了口:「我听说皇上不小心撞到脑子,醒来的时候,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记不起刺客是谁,连带著族谱上有几个王爷也不记得了,殿前侍卫文武百官倒是一个没忘,这事也是奇了……」小琉听得欢天喜地,回去如实告诉李登宵。那人脸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怔怔的,良久才说:「他倒是忘了。也好,他别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的麻烦。」说完了,转身看停在窗框上的麻雀。窗外只剩下老树枯枝,天寒地冻,小琉总是拿饭粒喂麻雀,喂久了,就有几只呆头笨鸟,赖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怎麽也不肯出去了。李登宵比任何人都更加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难熬。数年前,边塞的冬天也很冷。那时候累了,就一群人点起几堆篝火;饿了,就大口地吃著乾粮;打了胜仗,士兵们就三三两两躺在异乡的泥土上,一人一罈劣质的烈酒,一边喝、一边唱、一边吼。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川,士兵们几乎不敢穿戴起盔甲。他冷得受不住,跑过去和李凌云挤一个帅帐。李凌云双手捂著他的手,呵一口暖气,用力搓揉几下,再呵气,再搓,麻木的双手就慢慢有了温度。无边的苍穹、及腰的牧糙、豪迈的歌、最烈的酒,一把剑、一张弓、一颗心、一腔热血、一个誓言,足以燃烧整个寒冬。今年却不同,有生以来,似乎从没这麽冷过。‐‐‐‐‐‐‐‐丫鬟担心地看著李登宵裹著仅有的棉被,牙齿上下碰撞著,脸色惨白。她跟了李登宵两年,却从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怕冷。她跑出去整整一天,想为屋里再添一个火炉。等到半夜的时候,李登宵听见叩门声,拉开房门的fèng隙,门外的冷风飕飕倒灌进来,小琉就站在门外,肩膀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脸冻得通红。她找了一天的结果,不过是小半罈酒。又是酒,烈酒。李登宵难得眼睛一亮,随即露出笑容。他把她拉进屋,接过酒甕,轻笑著说:「好久没有喝过酒了。」小琉惊讶地看著李登宵,那人身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她并不熟悉的豪气。李登宵让出半边c黄铺,让小琉坐著,披在他肩头的棉被滑落一角,可他的眼睛,这一刻却很亮,燃烧著一种足以点燃人心的火苗。他仔细地捧著那小半罈酒,像是捧著什麽稀世珍宝。李登宵低笑起来:「那时候,每次打了胜仗,我们就有酒喝了。」他怀念似地轻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我最喜欢喝醉的滋味,像是睡在云里,无拘无束,全身都暖洋洋的,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李登宵随即摇了摇头:「可惜二哥总说我酒量差,从不肯让我喝个痛快。」说著,他将酒罈凑到唇边,小口抿了一点。小琉惊讶地看著他,只是一口烈酒,他脸上就变得微红,眼睛晶亮,像是有两团燃烧著的、永不熄灭的活火,和白天瑟缩颤抖的人,判若两人。李登宵把酒罈递到她面前,说:「你也喝,一起喝。」小琉看著他的眼睛,不由跟著笑了笑,也不想自己从未喝过酒,就学著李登宵的样子,猛灌一大口,霎时只觉吞下一口燃烧的火,从喉咙一路辣到脏腑,酒劲又轰的冲上头顶,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李登宵连忙护住酒罈,一边笑,一边自顾自地独酌。等小琉缓过劲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说李登宵酒量差,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印象中一向沉默寡言的主子,几口烈酒入肚,像是换了个人,他用手拍著c黄板,扯著嗓子,居然开始大声地唱歌。那实在是一首找不著调子的歌,只是李登宵很认真,用力地拍著c黄板,直唱得眼角微湿,双颊发红。最後闭上眼睛,只听他唱的是‐‐长安……瓦碎……千、门锁……旌旗……倾……颓……铁……甲……难著……两行清泪从他闭著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下来,那歌声也慢慢染上了悲怆的意思‐‐阑……干……拍遍……叹……一声……英雄……末……路……大……漠……孤烟……说一句……关……山……难渡……李登宵醉醺醺地唱著,到「关山难渡」一句,曲调越来越低,低暗到几不可闻的地步,小琉的心也不禁随之一沉。李登宵突然站起来,棉被掉在地上,他只穿著单薄的中衣,身形削瘦,曲调却突然变得辽阔、激扬,带了金石之音、杀伐之气。那人高声唱道:「待到风起……云……又涌!待我……重……来……」李登宵张了张口,他手一挥,做出一个挽剑花的动作,右手划一道弧线,又缓缓背在身後,脸上徒留两道泪痕。他恍惚地站了一会儿,似乎从醉梦中微微清醒,抬起手,把酒壶中最後一口酒灌进腹中,然後像是精疲力竭一般,摇晃著坐倒在c黄榻上,仰头睡去。最後的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待我……重……来……挑灯……看……剑。原本应该曲调高昂激烈,直冲云霄。拂过李登宵微汗的面颊,小琉已是泪流满脸。熬过寒冬,春意渐醒,积雪初化,新水潺潺。宫殿楼宇,琉璃瓦上,皑皑积雪下露出金色飞檐,管中窥豹,更显得玉宇庄严。李登宵看见庭院中偶然钻出的新绿,心中亦是宽慰,严冬将过,再无需每夜烈酒取暖,棉被紧裹,和以往相比,实在是好过的多了。没日没夜地连下几场大雨,屋里潮湿至极,推开门扉,便觉一股湿气扑鼻而来,这天骤然雨过云开,白日显露,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浑身一振。小琉见窗外日头大好,连忙拉了李登宵到院中站站。李登宵倒是从善如流,闭著眼睛站在院中,感觉阳光照在身上,那温度若有还无,甚是惬意,小琉见李登宵翘著嘴角,也是心下一喜,出院去领这一日的伙食。李登宵站了一会儿,正想入屋,却听到头顶一声轻响。仰头一看,望见头顶二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的长青古松,不知何时卡了一只风筝。院外墙边一阵银铃般的女声响起,高喊道:「里面可有人,帮帮忙!」李登宵一顿,低声回道:「院门未锁,请自行取回吧。」那女声不依不挠地说:「我一个女儿家如何懂得爬树,何况里面又是禁地,你就帮帮我吧。」李登宵苦笑,刚想辩解几声,说自己沉疴初愈、病体方健,转念又一想,自己莫非连爬树的力气都没有了吗?此念一出,执念又起,於是向外面应了一声,把宝蓝长衫的下襬束进腰带,挽起袖角,竟然真的一步一步地爬上树干。这对常人来说兴许不难,只是李登宵受药力所制,等爬上主干,鬓角早已汗湿,好在他是行伍出身,施力力度把握得当,一咬牙,又往上攀了几步,扯下风筝,俯身看那声音的方向。只见院墙旁,一个莫约二八芳龄的少女,颈饰翠镶珍珠、身穿红彤羽衣、头戴白玉牡丹冠,面如桃花、眸似春水,正叉腰看著他,见他得了风筝,高兴地喊道:「你快丢下来给我!」李登宵刚要依言而行,忽然看到那少女身边,有一人长身玉立,玄服金带、衣饰华贵,竟是李连城。多日不见,那个人越发变得眉目俊美,五官如刀削般英气勃勃,此刻正一脸漠然地看著他。李登宵哪里见过他这般神色,以往李连城或含笑、或震怒、或凝视、或叱骂,却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