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缨抬头认真瞧了他半天。“沈焱。”“嗯?”“你以后还是少和祈世子往来,你已经越来越八卦了。我不希望哪天人家提起四绝,想到的是三姑六婆。”沈焱顿时气结。二人进了客栈,订好房间。时间尚早,决定上茶楼喝茶消磨时间。正好客栈隔壁便是茶楼。他们二人进去,见楼下人多,鱼龙混杂不太清净,便往二楼而去。华阴虽不是什么热闹的市集,但往来人员也不少。沈谢二人见楼下人多,只道楼上人也会不少。不料上来后,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临窗处坐了个青年,穿着件杏色长衫,看似简单却绣纹精美裁剪妥帖,漆黑的长发以古玉束着,腰上垂着璎珞,一饰一物皆是昂贵之物,但却搭配得当亦到好处,丝毫不予人张扬之感。他听到有人上来,漫声吟道:“关山魂梦长,塞雁音书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沈焱与谢长缨互看一眼,沈焱抱拳:“慕容兄。”“归傍碧纱树,说与人人道。真个离别难,不似相逢好。”慕容恋尘吟到此,回过身来,向两人微微一笑:“沈兄,谢兄,久违了。”“只怕慕容兄这不似相逢好并不是为我二人准备的吧。”沈焱也不见外,拉着小谢就入座。桌上早已备好三个茶杯,杯是汝窑天青缠枝杯,茶是蒙顶甘露,都不是一般茶楼能提供的。沈焱苦笑道:“看来你早就算好我们会来。”“客途漫漫,一斛清茶,自斛自饮无妨,有朋为伴更佳。”慕容恋尘一笑,轮番为三人斛上茶。谢长缨哼了一声,涩声道:“在追卫怀霖的是你?”执壶的手很稳定,壶口的茶水如一线细丝绵密而落,斛到八分满时止住。三杯的分量一般,不多也不少,慕容恋尘放下茶壶,瞧了谢长缨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谢长缨回视了他半天,道:“都不如何。”说着已端起杯子,轻呷一口。沈焱也端起杯子饮了一口,叹道:“冰销剪碎先春叶,石髓香粘绝品花。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慕容恋尘唇角弯起一抹弧度,符合世家子弟标准的笑容,却带了点苦涩。他不说话,沈谢二人也不开口,一壶茶很快喝完。两位粉雕玉琢的可爱小童过来为三人换上一壶新茶和杯子,又退了下去。这次再喝,又不一样,是陈年普洱,汤色金红,入口生涩微霉,回甘时又浓香甘美,与先前碧螺春的清雅截然不同,醇厚得很。沈焱忍不住赞道:“慕容兄真有闲兴,淡雅芳醇各占其妙,慕容家的九经五茗上了其二,后面应该还有三色吧?”“出门在外,哪有许多讲究,只带了三味出来。”慕容恋尘叹了口气:“在下平生无所好,好者唯一茗字,不然连这茶童也不会带出来。”“这般好茶,不论让我和小谢,又或卫怀霖喝了,都只是浪费。”沈焱笑吟吟地说着,便见慕容恋尘眸中苦涩又浓上几分,低头看着茶水,只是不语。“你们出生不同,生长环境更是天差地别,若是萍水相逢,原也无妨……”慕容恋尘举杯止住他的话:“你道我吃不得苦,还是卫怀霖舍不得我吃苦?”“难道都不是?”慕容恋尘苦笑着饮下茶,眼波漾处,自觉不好男色的沈焱亦不由瞧得心动,忖道为着这样一个人,纵使要与天下人为敌,卫怀霖只怕也不会后悔吧。只是以卫怀霖的性子,也绝不会将这心思直接告诉慕容恋尘便是。想到这,他又瞧了小谢一眼,小谢也正瞧着他。两人目光一触又分开。第二壶茶喝完,天色已暗。慕容恋尘抬看了看天色,意兴阑珊地道:“夜了。”轻轻一拍手,两个小童早已收拾好器具在楼台候着。“走了。两位,暂别。”“好走。”沈焱说了声,而小谢的目光则落向窗外。茶楼门口,正有人进来。窄窄的楼梯,一上一下,两人脚步都停了下来,目光纠缠,怔怔地对视了半天,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错身而过。错身时,杏色的衣袖揩过灰色的衣袖,袖子下的两只手背微微一碰触又分开。卫怀霖紧紧握着碰触过的那只手,手指骨节稀微的热度还留在手背上。他没有回头看慕容恋尘,也知道慕容恋尘不会回头看自己的。快步上了二楼,向沈谢二人一笑:“你们来这逍遥,倒教我一路好问。”将那两人的波涛暗涌瞧在眼里,却不好过问。沈焱笑道:“我有向掌柜的留话,卫兄没问么?”卫怀霖淡淡一笑:“他嫌我来历不明,不肯多说。”沈焱上下打量,不过个把时辰不见,卫怀霖衣服上又多了几条撕痕。袖子缠在手腕上,一身短打,本来就不出众的装扮,看来更平平无奇,倒像是个干苦力活的。与方才的慕容恋尘一比,实是云壤之别。沈焱不由苦笑道:“你又何必将自己往这般折腾。”以卫怀霖的易容术,要扮个名门公子绝非难事。他本身相貌清秀也远超一般俗人。却偏要与慕容恋尘作对一般将自己往低俗里打扮,像是要与慕容恋尘证明,他与他,绝不是同一路人。卫怀霖没回答,坐了下来,坐的正是慕容恋尘刚才坐过的位子,前面的茶盏,也是慕容方才用过没收走的。他直接在杯子里倒了半杯茶,如喝烈酒般一口喝干。谢长缨举起茶壶,又给他满上。如此倒了三杯后,说:“茶不够醉,喝酒去。”男人间的友情,就是该问的时候问,不该问的时候,就陪着你静静地喝酒。地上堆了几个酒坛,谢长缨酒量不如何,全是沈焱和卫怀霖二人喝的。卫怀霖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出酒量如何,沈焱喝得脸上红红的,眼神却又清明得很。他们三人,一人轻裘缓带,贵公子打扮;一人劲装披风,江湖人打扮;还有一人灰衣小帽,下仆打扮;一块儿躲在这街头小店喝酒,招眼得很。但会这种时间来这种小店喝酒的,哪个不是心里没几两心事,身上没几件烦恼的人。来来往往,或高声喧闹,或默不做声直饮,都没人会去管。也不知喝了多久,卫怀霖突然停杯不再喝:“再喝下去会醉。此时不宜醉酒,我先失陪。”谢长缨放下摆门面用的杯子:“若有需要,说。”卫怀霖摇摇头:“这是我一人之事,需一力承担。”“九华山无梦谷对你下了追杀令。无梦谷素来与易、洛、凤、五四禁庄关系良好,无梦谷动的话,四禁庄也会动,这不是你一人能承担的。”“如果我承担不下,如何向慕容霁云证明,我有能力夺走他掌上之宝?”卫怀霖淡淡一笑:“无梦谷数代单传,他们岂可轻易放过我们。”沈焱心下一动:“你与慕容霁云已有协议?”“不错。所以这场战斗是属于我的,你们都不能插手。”卫怀霖轻吐口气:“我知道你们为何来找我,才现身与你们说明。莫要将此事闹大,我不希望四绝都掺和进来。”“慕容恋尘也知道你与他叔叔的协议?”谢长缨嗤了声:“他就放你一人对抗无梦谷与四禁庄的追杀……”话说一半,被沈焱拉了拉袖子,才不甘心地住了嘴。“他不知道。”卫怀霖抬起头,看着上方残破的屋宇:“他只知道,我又一次抛弃了他。”酒楼上,话说到这,祈世子忍不住瞧了慕容恋尘一眼,心下大是惋惜,如此美人,怎么就有眼无珠地喜欢上那只倔驴。好不容易才互相明了心迹,卫怀霖居然敢再一次抛弃慕容恋尘。他是太有把握,知道慕容恋尘不会离开自己?还是太没把握,想借机会弄假成真?拿这问题去问卫怀霖,只怕他自己也无法明白哪种心情更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