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终于不耐烦了,喝骂他:&ldo;快别丢人了,好像你能听得懂似的,小学都没毕业!&rdo;父亲被揭穿了,尊严扫地,只好讪讪地望向窗外。江晓媛心里涌上某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替那位大哥悲伤,也替自己悲伤。她的目光弥漫在窗外未开化的河冰之上,觉得人的尊严也像那些河冰一样,有时候坚如磐石,有时候只是浮在水面,一捅就破。&ldo;我不能留了,&rdo;江晓媛忽然想,&ldo;如果蒋太后不靠谱,我就自己去这个行当里摸索闯荡,实在不行,就从影楼化妆师做起。&rdo;这是江晓媛这脑门一热的决定,成为美发店里新年的第一发炸弹,从店长到实习工全体震惊了‐‐要说起来,美发行业的人员流动确实很快,可哪有刚刚升上技师,马上要涨工资的时候,身无分文地辞职跑去干一份不知深浅的工作的?说句不好听的,在一般人听来,美容美发行业已经很不靠谱了,她还打算换个更不靠谱的干。跳槽也没有往下跳的。莉莉听说以后&ldo;嗷&rdo;一嗓子就哭了,店里的小姐妹们总是相处不了几年就离开了,少数人另谋高就,大部分是回老家结婚的,莉莉一方面重感情舍不得朋友,一方面也为自己动荡的生活所伤‐‐身边每离开一个人,她就更加清晰地知道,做这个是长久不了的,也就要跟着惶惶然一回。陈方舟的反应和祁连一样实际:&ldo;不干了?那你住哪去?&rdo;江晓媛:&ldo;还没想好。&rdo;陈方舟:&ldo;还没想好?你想得也太简单了!你知道房租多少钱吗?&rdo;江晓媛:&ldo;……大概?&rdo;陈方舟:&ldo;我跟你说,你租房至少要去一千,每个月水电燃气物业要花的吧?那也要几百,假设你天天走路上班,没有交通费,但是你起码得吃饭吧?好,就算你们女孩吃得少,一天十五块也要的吧?一个月就四百五,万一你想偶尔改善一下,算下来差不多要六七百。&rdo;江晓媛:&ldo;……&rdo;她第一次发现钱这么不禁花。&ldo;这就小两千了,&rdo;陈方舟说,&ldo;那你能保证自己一年到头不生病不买药吃吗?能保证没有应急的事和额外开销吗?你牙膏肥皂的日用品要不要买?不使化妆品,冬天大宝总要抹一瓶吧?换季的新衣服要不要穿?我的姑奶奶,一个月给你三千,你自己算算每月月底你还能剩几个子儿?再说那边有没有五险一金你问清楚了吗?要是没有,不说别的,年底的社保钱你都攒不齐。&rdo;江晓媛毫无概念,她连&ldo;五险一金&rdo;包括什么都说不明白,愣愣地问:&ldo;社保钱也要交?上哪交啊?交多少?&rdo;她果然天生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哪怕穷困潦倒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她也不会像陈老板这样,三言两语就把日常生计说得这么一清二楚,江晓媛当场就被震住了,满腔的缘由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中被驳得毫无立锥之地。&ldo;你赶紧给我一边凉快去吧,什么都不知道……唉。&rdo;陈方舟叹了口气,总算知道为什么祁连托他照顾江晓媛了,她可真不走心,别的不走也就算了,跟她自己利益切身相关的也不走,想起一出是一出。陈方舟:&ldo;咱们技师的基本工资一千五,但是只要你这个月不是特别游手好闲,都能拿到提成的,提成有时候比你工资还高。在店里你吃住都不用花钱,一个月稍微节省一点就能攒下一两千……你现在要走,是脑子有病还是数学不好?&rdo;说着说着,他好像都有点急了。江晓媛只好无言以对。有的时候,理想和现实是冲突的,没办法。她默默地打量陈方舟片刻,这才看出来陈老板的脸色不怎么好,印堂发黑,胡子也没有刮干净,剩下青黑的一层,眼睛里还有血丝,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江晓媛小心翼翼地问:&ldo;陈总,你没事吧?&rdo;陈方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缓和下语气,指使江晓媛说:&ldo;去给我冲一杯奶茶。&rdo;江晓媛替他冲了一杯十分不健康的速溶奶茶,店里的员工都在做开店准备,清扫卫生、调试设备、清点存货……都忙着,江晓媛准备辞职,稍微偷了点懒,没有参加劳动,窝在饮水间跟陈老板聊天。江晓媛:&ldo;你失业总不至于,难道是失恋?&rdo;陈方舟听了,用喝闷酒的姿势灌了一口速溶奶茶,很快遭到了装逼的报应‐‐被开水烫得嗷嗷直叫。果然是失恋。其实在江晓媛看来,陈方舟根本就没有恋,根本谈不上失。他充其量不过是出去和一个适龄女人谈了一笔合同,接洽了几轮后,友好的谈判没有能达到一致意见而已。江晓媛:&ldo;因为什么?&rdo;陈方舟沉默了一会,低声说:&ldo;还是工作,她感觉我这个工作干不了一辈子,不踏实。&rdo;江晓媛伸出手,拍了拍陈方舟的后背表示安慰。人们一方面认为,一辈子趴在一个地方、干一种工作、二十岁和五十岁过着同一种日子的生活特别可怕,没出息,没上进心,一方面又认为那些流动性大、长久不了的工作不靠谱,一天到晚跳槽的人也不靠谱。要怎么才能又有上进心,又踏实稳定呢?社会对人的要求还真是复杂难解。大概唯有&ldo;有钱&rdo;二字才能破解。陈老板即将继续他漫长而无望的相亲之路,相亲并不好玩,每经历一次,都能看见那支代表自己形象与品质的股票又跌了个停板,他在一片绿云惨淡的沼泽里对江晓媛说得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陈方舟:&ldo;所以我这个过来人告诉你,做人要踏实、要稳当,不要一天到晚异想天开!我愿意你辞职,问题你要找个靠谱的地方啊姑娘!这么没成算,小心你将来连个对象都找不着。&rdo;江晓媛想了想:&ldo;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rdo;陈方舟洗耳恭听:&ldo;怎么?&rdo;江晓媛说:&ldo;我这么青春貌美的一个大姑娘,就算没工作也不发愁找对象啊。&rdo;陈方舟萧瑟地闭了嘴,要被这大姑娘的臭不要脸惊呆了。江晓媛:&ldo;陈总,你说得对,但是我的情况不能用这个考量。&rdo;陈方舟一脑门倒霉地看着她。&ldo;留在店里,我的收入能多一点,生活能容易一点,日子能安稳一点,然后呢?&rdo;江晓媛说,&ldo;然后‐‐长大后,我就成了你。&rdo;陈方舟:&ldo;……&rdo;江晓媛正色下来:&ldo;可我不想这样,陈总,我想有一天在一款驰名国际的香水盒子上印上我的独家签名,我不想再练习推头发剪留海了。你说让我留在店里,课时留在店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浪费一天的时间,都在距离我的目标远一点,陈老板,人一辈子能有几天啊?&rdo;陈方舟无法理解江晓媛,就像江晓媛也无法理解他。&ldo;时间&rdo;对于陈方舟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从度量,无从升值,没有用。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交流的障碍,忽然一同闭了嘴。好一会,江晓媛才斩钉截铁地说:&ldo;反正我不会后悔的。&rdo;陈方舟的目光落在杯面上,就在江晓媛以为他生气不吭声了的时候,他忽然静静地说:&ldo;你知道我怎么跟祁连混熟的吗?&rdo;江晓媛:&ldo;……小学同学?&rdo;陈方舟:&ldo;他小时候父母有一阵子出国,没时间管他,把他送到了老家亲戚家,他在我们那学校里总共待了不到俩月,期中都没考试就走了,再说我们俩根本不是一个班的,互相都没说过话。&rdo;&ldo;我十来岁的时候,看了好多乱七八糟的闲书,脑子很热,总感觉自己可能是个厉害人物,不应该屈居学校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还整天考不及格要写检查。&rdo;陈方舟自嘲地一笑,&ldo;所以我就跑了,跑到个沿海城市,干了几个月小工……当时不够岁数嘛,正经地方没人敢要我,要我的都是那种招童工的,你懂的,不是什么好地方。&rdo;江晓媛点点头,认为陈方舟可能是被青春期的畸形生活经历耽误了,后来也没能长起个子。&ldo;我就像啊,我怎么能一直在黑工厂当童工呢?&rdo;陈方舟的声音半卡在嗓子里,轻飘飘的,不着力,像是一片筋疲力尽的羽毛,含着说不出的沙哑与毛躁质感,他轻轻地说,&ldo;我不是办大事的人吗?&rdo;江晓媛:&ldo;然后呢?&rdo;陈方舟:&ldo;然后我认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被他们忽悠到了这里,进了一个传销窝点‐‐陈&lso;诺亚&rso;什么的艺名都是那时候起的……你别听祁连瞎掰,我没拜过坐莲花台的耶稣大士。&rdo;江晓媛:&ldo;……&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