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回过神来注意到身边的事。震惊、悲伤、恐惧、希望破灭就像洪水席卷而来,完全淹没了我。我隐约意识到玛丽的小手怯生生地拍着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手帕、要不要喝水,但我还是像球一样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痛苦绝望像拳头一样揪住我的胃,我在等它慢慢放松。最后,我榨干了恐惧,或许也榨干了自己,然后无神地睁开眼睛。
“没事的。”我试图振作坐起身来,粗鲁地用袖子擦鼻子。我接过玛丽递上来的毛巾,擦干眼睛。玛丽担心地俯视我,我伸出手,捏捏她的手安慰她。“真的,没事了。很高兴你在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扔下毛巾,好奇地看着她,“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栋房子里?”
她目光低垂,红着脸,扯着床罩。“你知道,公、公爵是我的教父。”
“对,我听说了,不过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好像特别喜欢你陪在他身边。”
听我这么说,她微微一笑。“不、不是。但他……我是说公爵他,他帮我找了另一个丈、丈夫。”她努力想说出“丈夫”这个词,红了脸颊,“爸爸带我到这里来见他。”
从她的态度来看,我觉得不应该立刻向她道贺。我问:“你认识那个人吗?”
结果玛丽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艾萨克森,是伦敦的进口商,公务繁忙,无法远道至爱丁堡看望未婚妻,但同意到贝尔赫斯来,如果各方都满意的话,就在这里举行婚礼。
我从床头桌上拿起一只银背发梳,心不在焉地整理头发。所以,公爵无法和法国贵族结为同盟,现在打算把教女卖给一个有钱的犹太人。
玛丽勉强挤出微笑说:“我有新嫁妆喔,四十三件刺绣衬裙,其中两件绣的是金……金线。”她突然停下来,紧抿双唇,低头茫然凝视自己空虚的左手。我把手覆在她手上。
我试着鼓励她:“或许他人不错。”
“我怕、怕的就是这样。”她低头往下看,避开我询问的目光,放在腿上的两手绞在一块儿。
她的脸皱在一块儿。“他们没有告诉艾萨克森先生巴、巴黎的事,还说我也不能告诉他。他们找了一个可怕的老妇人,告诉我新、新婚之夜要怎么做,假装是我的第一次,但是我……克莱尔,我该怎么办?还有亚历山大……我没告诉他,我说不出口!我真是懦弱,我连再、再见都没说!”串串泪珠滑下她的脸颊。
她扑到我怀里,我拍拍她的背,努力安慰她,让我稍微忘了自己的悲伤。她好不容易慢慢平静下来,并坐起身、打嗝,喝了点水。
“你决定接受?”我问道。
她抬头看着我,睫毛卷翘而湿润。“我别无选择。”
“可是……”我才张口,但又止住。
她说得没错。她年纪轻,又是女性,没有金钱人脉,没有人会帮她,除了顺从父亲和教父的期望嫁给艾萨克森先生这位来自伦敦的陌生人,她别无选择。
我们两人心情沉重,对托盘上的食物都没有胃口,于是钻进被窝让自己暖和起来。玛丽宣泄完情绪,精疲力竭,几分钟之内就睡熟了,而我虽然一样疲惫,却无法入睡,心里在为门罗哀悼、为詹米担心,同时对公爵感到好奇。
床单冰冷,我的脚冻得像冰块。我不愿再想这些痛苦悲惨的事,所以把脑子转到桑德林汉姆公爵身上。他在这件事上扮演什么角色?
从所有迹象来看,他是詹姆斯党人,他自己也承认愿意杀人,或者买凶杀人,好让查理王子获得需要的援助,到苏格兰来闯荡。音乐密码就是个证据,表明承诺提供资助,最后促成查理王子在八月起航的人,就是公爵本人。
一定有些支持詹姆斯党的人,必须煞费苦心地隐瞒自己是詹姆斯党人。谋反是重罪,这么做并不奇怪。如果公爵支持起事,事情却失败,那他的损失必定比很多人惨重得多。
不过,我还是很难相信桑德林汉姆公爵会热切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从他对丹东的意见来看,公爵并不支持天主教君主。而且假使真要支持,为什么等这么久,等到查理王子现在急需资金援助时才伸手相助?而且为什么要等查理王子踏上苏格兰才帮他?
对公爵的行为,我想到两种可能原因。两种原因都不怎么高尚,不过都符合他的性格。
有可能他其实是詹姆斯党人,愿意支持讨厌的天主教国王,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换取日后的利益。我看得出来,公爵的字典里没有“原则”这两个字,“好处”一词他倒是滚瓜烂熟。他可能想等查理王子到英格兰再资助他,把钱留给高地大军打最后的关键一仗,推进伦敦。熟悉查理王子的人都知道,不可以一下子给他太多钱,这是常识。
或者,公爵在资助斯图亚特的事业之前,想确定他们确实有些金钱后盾。毕竟为起事出力,不等于要一个人只手撑起整队大军。
从另一方面来看,公爵对援助开出这样的条件,也许出自其他原因,而且这个原因阴险得多。要求詹姆斯党军队踏上英格兰,才给予资金,可以确保查理王子会和手下将领继续斗争,驳回越来越多的反对意见,拖着心不甘情不愿、七零八落的大军南下,越走越远,远离可以提供屏障庇护的崎岖山区。
如果公爵帮助斯图亚特王朝复辟能得到好处,那帮助汉诺威王朝,将查理王子诱骗到对方掌中,再把查理王子和他的手下出卖给英队,又能换来什么好处?
历史一直没能查清公爵的真正立场,这点也让我觉得纳闷,公爵迟早必须表明自己的真正意图。当然,上次詹姆斯党叛乱时,老狐狸洛瓦特勋爵也玩了两面手法,既迎合了汉诺威王朝,同时又保住斯图亚特王朝对自己的好感。有一段时间,詹米自己也这么做。或许在皇室政权动荡不安的时候,要隐瞒自己真正效忠的对象,也不是那么困难。
寒意爬上我的双腿,我烦躁地动动脚,两只小腿互搓,觉得皮肤好像麻了。比起干燥的树枝,双腿的摩擦力显然小得多,因为不管我怎么摩挲小腿,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躺着无法成眠,坐卧不安又浑身冰冷,突然察觉身边有个微小、有节奏的哔啵声。我侧头倾听,又用一只手肘支起身体,疑惑地盯着玛丽。她侧身缩成一团,娇嫩的肌肤在熟睡中变得红润,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温室花朵,拇指紧紧塞在她粉红色的柔软唇瓣间。我看到她的下唇在动,微微吸吮,动作轻得几乎细不可辨。
我哭笑不得,最后,我只是轻轻拉出她的拇指,把她柔弱的手放在她怀里,接着吹熄蜡烛,偎近玛丽。
不知道是这小动作带有的纯真,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信任与安全感,还是玛丽温暖的身体带给我一股单纯的舒适,又或者仅仅因为恐惧和悲伤已经消耗殆尽,我的脚逐渐温暖,最后我终于放松,沉入梦乡。
我裹在温暖的棉被里,睡得深沉安详。因此,我在这平稳、恬静的昏昏沉睡中被人猛然一推,受的惊吓比平常大得多。炉火熄了,屋里像马车夫的帽子一样昏暗,但既不平稳也不恬静了。某个沉重的物体突然落在床上,打到我的手臂,而且显然正想杀死玛丽。
我身下的床一阵起伏,床垫陡然翘起,床架因为我身旁的打斗挣扎而剧烈震动。痛苦的哼叫与低声吓骂在身旁响起,一只手臂拼命挥舞,打到我的眼睛——我想那是玛丽的手。
我慌忙滚下床,在平台阶梯绊了一下,便摔倒在地。床上挣扎的声音更大,一阵可怕尖锐的嘶喊声响起,我猜是玛丽被人勒住,正试图发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