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格斯刚来苏格兰时话不多,总是待在角落默默观察,但后来终于融入这个家,和拉比一起正式担下马厩的工作。
拉比虽然比菲格斯小一两岁,块头却和这瘦弱的法国小伙子一样大,两人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但打架和吵架(每天都会来个两三次)的时候例外。有一天早上,他们吵着吵着便上演起全武行,挥拳怒骂,一路滚打到挤奶棚,打翻了两锅发酵中的鲜奶油,这时詹米不得不插手了。
詹米一脸严肃,好像已经忍耐很久了,揪着两个臭小子瘦弱的后颈,把他们抓到马厩里。詹米一直以来都很犹豫动手处罚到底对不对,不过我想他显然在马厩里抛开了所有顾忌,好好惩罚了这两个小子。最后他大步走出马厩,一边摇头一边把皮带系回去,便和伊恩骑马往莫德哈堡去了。过了一阵子,两个小鬼才现身,看起来会乖乖听话了,而且因为“患难见真情”而再次恢复友谊。
他们果然乖得很,甚至在忙着正事的时候还让小詹米跟在屁股后面玩闹。稍晚,我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他们三个人在前院玩着破布球。天气寒冷有雾,他们又跑又跳、大声笑闹时嘴里吐出一朵朵轻柔的雾气。
“小詹米长得真健壮!”我对着正在针线篮里找扣子的詹妮说。
詹妮抬头见我望着窗外的孩子,微微一笑道:“是啊,小詹米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她走到我身边的窗子前,看他们在底下玩游戏。
“他很像爸爸,但我觉得以后他肩膀会更宽,身材可能会和詹米舅舅一样。你看那两条小腿。”詹妮温柔地说。詹妮说的应该没错,虽然小詹米还不到四岁,还有幼儿圆嘟嘟的体态,但双腿修长,小小的背也宽阔平坦,都是结实的肌肉。他的骨架和神态气质像詹米一样修长优雅,还糅杂了一些特质,看来比一般孩子更灵活强壮。
我看着小詹米扑过去,灵巧地抢过球,用力一丢,球飞过拉比的头,拉比边叫边跑去捡。
“他还有些地方也像他的詹米舅舅,我想他应该也会是个左撇子。”我说道。
“天啊!希望不要,但你说的恐怕没错。”詹妮皱起眉头看着她的孩子,“可怜的詹米因为是个左撇子而吃了太多苦头,从我父母到学校老师,每个人都要他改,但詹米就像木头一样顽固,怎么说也不肯屈服。”詹妮后来想到又加了一句,“但伊恩的父亲除外。”
我好奇地问道:“伊恩的父亲也觉得左撇子没什么不好?”我知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都不能接受左撇子,说好听一点是倒霉,严重的话会被视为恶灵附身。詹米用右手写字写得不是很好,他在学校时常因为用左手拿羽毛笔写字而被处罚。
詹妮摇摇头,罩着头巾的乌黑鬈发跟着晃动。“嗯,老约翰·默里是个怪人,他说如果老天决定让詹米的左手更有力,那糟蹋这份天赋是种罪过。老约翰是个难得一见的战士,所以我父亲也就照他的意思,让老约翰教詹米用左手搏斗。”
我说:“我以为教詹米的是杜格尔。”我很想知道詹妮对她舅舅杜格尔的看法。
詹妮点点头,舔了舔线头,敏捷地一戳就把线穿过手上的针孔。“不过那是后来詹米长大交给杜格尔抚养的事。伊恩父亲是詹米的武艺启蒙导师。”
詹妮剪断线尾,接着说:“我记得他们小时候,老约翰告诉伊恩,他的职责就是站在詹米右边,在战斗时要守护主子比较弱的一侧,伊恩也听进去了,他们两个很重视这个默契。我觉得老约翰是对的。从此没有人打得过他们,就算麦克纳布家的小伙子也打不过。詹米和伊恩个头都很高壮,肩并肩作战时,就算敌方人多势众,他们也所向无敌。”
她突然一笑,把一绺头发往耳后抚顺。“有时候我看他们一起走在田间,还会留着这个习惯,他们自己可能也没发现。詹米一定走在左边,伊恩站在右边,守护詹米比较弱的一边。”
詹妮凝视窗外,暂时忘了放在腿上的上衣,一只手抚着微微鼓起的腹部。她看着窗外黑头发的儿子,一边说:“希望这是个男孩。不管是不是左撇子,男人都该有个兄弟照应。”我看到她望着墙上的画,画中的詹米年纪还很小,站在他哥哥威利的双膝之间,两张稚嫩而正经的脸都有着狮子鼻,而威利一只手护着弟弟的肩膀。
“詹米很幸运有伊恩在身边。”我说道。
詹妮移开视线,眨了一下眼睛。她比詹米大两岁,比威利小三岁。“没错,他很幸运。我也一样。”她拾起腿上的上衣轻声说道。
我从针线篮里拿起一件儿童罩衫,翻面露出腋下绽开的接缝。这么冷的天气,会出门的只有爱玩的小男孩,还有必须干活的男人。客厅里温暖舒适,在我们缝缝补补时,窗户很快起了雾,将冰雪世界隔绝在外。
“说到兄弟,你小时候,会常与杜格尔与科拉姆兄弟见面吗?”我睨着眼穿针,一边问道。
詹妮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科拉姆。杜格尔来过一两次,带詹米回来过除夕吧,但我和他不太熟。”她从手上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兴趣,“不过你认识他们,跟我说说,科拉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是只能从客人的谈话里拼拼凑凑,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提过他们……”她突然停顿,皱起眉头。
“等等,父亲提过科拉姆一次。那时杜格尔刚走,带詹米回碧恩纳赫。爸那时靠在外面的篱笆上,看着他们渐骑渐远,我跑出来向詹米挥手道别。每次他离开我都很伤心,不晓得他会去多久。总之,我们看着他们过了山丘顶端,父亲才动了动,嘟囔着:‘要是科拉姆去世,希望老天保佑杜格尔!’然后他好像意识到我还在旁边,便转过来朝我微笑问道:‘小姑娘,今天晚餐吃什么?’然后再也不肯多说了。”詹妮疑惑地扬起眉,那对乌黑的眉毛浓密又漂亮,就像一道书法的笔画。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听说(这大家都知道)科拉姆瘸得很厉害,所以由杜格尔代他外出行堡主的职责,收租金、排解争端,有需要时还带领族人打仗。”
“的确如此,不过……”我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说明他们奇怪的共生关系,“这么说吧,我能想到最贴切的描述,是有次我听到他们吵架,科拉姆告诉杜格尔:‘如果麦肯锡兄弟中,只能有一个老二和一颗头脑的话,我会很高兴我是有头脑的那一个!’”我笑着说。
詹妮惊讶地笑了出来,然后凝视着我。从她眼底看得出她在思考,那蓝眼睛和詹米的一模一样。“怪不得。有一次听到杜格尔谈科拉姆的儿子小哈米什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的关爱似乎比平常的叔叔多了一点。”
我瞪着詹妮:“詹妮,你的反应好快!我和他们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也到很久之后才想通呢!”
她微微耸肩,但嘴边浮出一抹浅笑。“我会注意听人家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而且高地这里的人说长道短的功夫可厉害了。”她咬断线头,利落地吐在掌上,一边解释道,“那么,和我说说理士城堡吧!听说理士城堡很大,但不像布尤利或凯拉伏克那么雄伟……”
我们整个早上边做事边聊天,先是缝补衣服,然后卷好编织的毛线,接着帮小玛格设计新衣服的式样。屋外小男孩的叫闹声停了,屋后则传来轻微的声响与碰撞声。看来小家伙觉得冷了,改到厨房玩了。
詹妮瞥了一眼窗外说:“说不定快下雪了。空气里有股湿气,今天早上湖边起雾了,你有没有看到?”
我摇摇头:“希望不要下雪,这样詹米和伊恩回来不方便。”莫德哈堡的村子离拉里堡不到十英里,但一路上都是山丘,山坡陡峭且布满岩石,路又比鹿群踩出的小径宽不了多少。
但中午过后不久还是下雪了,而且直到傍晚过了很久,依旧雪花纷飞。
詹妮戴着睡帽,探头查看云层密布的天空,天空映着白雪淡红色的光辉。接着她缩回头说:“他们一定待在莫德哈堡了。别担心,他们会舒舒服服地挤在一间小屋过夜。”她关上护窗板,微笑着要我放心。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大哭,詹妮提起睡袍的衣摆,咕哝着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