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景眼眸阴郁,漠然地看着魔界外的人潮。尽管魔界已同几大门派达成了协定,可总有些势力并不安稳。半月前那个被灭门了世家,正是给了他们一个绝妙的理由。有的人本就憎恨魔族,而有的人……则像他想的那样,根本是借题发挥。谢容景笑得戏谑。连打上门来都要特地找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你说这些人,是不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个自称是自己师父的老头,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打了就是打了,哪来的这么多理由。“他还在笑!”人群中有修士咬牙切齿:“道友们上,替天行道!”“替天行道!”魔将们纷纷摩拳擦掌,谢容景更是抬高了下巴,温和地点了几个七重的长老。“你们一起上吧。”他客气地说:“我等下还有事情要做。”大小姐还没吃宵夜呢。若是再打慢点,便该准备早饭了。等等——谢容景危险地眯起眼睛。他飞速解决几个紫阳派长老,掉头便往魔宫飞奔。他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就在他的大小姐旁边。再回过神时,虞穗穗站在一处隐匿的洞窟前。她的脚下踩着厚厚的积雪,而面前的洞窟湿热又沉闷,与白雪的交界处一片腥红。这里是……?“是我构建的幻境。”谢容流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虞穗穗的目光瞥见天上的红月。明白了,这里应该是魔界。只不过……是十几年前的魔界。谢容流站在她的身旁,笑着询问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他指的是身前那座洞窟。一般而言,敌人撺掇着要去看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事,虞穗穗深谙此道,因此并没多少好奇。“可以不去么?”她客气地问道。谢容流:“你在害怕吗,天照门的大小姐?”激将法,这一定是激将法。虞穗穗又瞟了一眼那座洞窟,里面黑漆漆地,望不到尽头。细细听来,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哭嚎声。我说害怕,你要把我丢进去;不害怕,你也会把我丢进去。穗穗叹气:“那我们还站在这干什么,直接走流程吧。”刚要进去时,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满脸惊恐,从洞窟中踉跄爬了出来。似乎是个小男孩。他的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血痕,看起来像是从血水中捞上来那般。“阿流!”一名女魔族凭空出现在洞窟门口,一把抱住他:“娘想办法引开了魔窟旁的魔将,放心,娘这就带你逃走。”这对母子眼里完全没有虞穗穗和长大了的谢容流,就像看不到他们那样,专心致志拍魔界版妈妈再爱我一次。虞穗穗又明白了——这处幻境非常的劣质,连和npc互动都不行,只能当全息电影看。她认真评价道:谢容景弟弟或许实力强,但阵法造诣却不高,还不如学院的阵修教习们。“你在想什么?”不太会布阵的菜鸡弟弟问。“这是从前的你吧。”虞穗穗才不会将心里的腹谤说出,准备攒着等谢容景来了之后再一口气吐槽。希望大反派快点回来,她想。你弟弟都跑到魔宫了,再不回来咱家水晶要被偷啦!偷家贼点点头,目送他娘带着小时候的他急匆匆逃离魔窟。他脸上带着怪笑:“不想进去也没关系,我带你去看看,我在魔窟里最后的记忆。”……谢容景赶到幻境里时,刚将虞穗穗拉在身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八岁的他坐在魔窟正中央,身旁全是兄弟姐妹的尸体。他们有的头和身子分了家,有的变成了一块一块,只有小谢容景一个人是完整的。墨色的发丝将他的皮肤衬得光洁如玉,他乖巧地用衣袍擦拭着手上的短刀,神情专注而认真,配上精致的五官和温和的气质,像神话传说里虔诚的天使。有人拉住他的腿,是个还没死透的哥哥或是弟弟。小谢容景一刀扎进他的脑壳。殷红的液体喷射出来,有几滴还粘在了他纤长的睫毛上,宛若清晨花朵上的露珠。整个过程中,他的神色都是淡然的,没有半点于心不忍——甚至还有些愉悦的欣喜。……“哥哥,你来了。”谢容流好像刚刚才看到新闯入幻境的人,热情地开口。“天照门的大小姐在我们魔界呆了这么久,我觉得……有必要为她介绍一下,我们这一代魔族的成长历史。”“哥哥,你不会怪我的吧?”“……”十几年前,人魔交战的后期。彼时谢冕已隐隐预感到形势危急,想要在自己的子嗣中,寻找出一位最优秀、能继承他千百年基业的魔族。于是,他将十几名子女尽数丢进魔窟,并派专门的魔将日夜看守。“你们中只有一个,能活着从这里出来。”谢冕如是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谢容景,则是最后从魔窟中走出来的,唯一的小魔族。……谢容景脸色发白,不敢看虞穗穗的脸。在人类世界这么多年,他已然知道——八岁就开始刀人,而且刀的还是自己的手足,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大小姐,大小姐会怎么想呢?大小姐她那么、那么的好。她也有一个妹妹。她连那个恶毒的妹妹都不忍心杀。……她还会不会……再接受这样的自己?思绪瞬间翻涌,方才在紫阳派面前的从容与波澜不惊瞬间荡然无存。谢容景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他曾经想过:如果虞穗穗有一天害怕他,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想要离开他……那,那他该怎么办呢?当时他想,他一定会将虞穗穗留下。哪怕她哭也好,害怕也好,想逃走也好。只要在身边就好。……可是,可是……谢容景拉住她的衣角,淡淡的骄矜不见了,话语中带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卑微的乞求。他想说——可不可以不要害怕我。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我已经改了,我真的都会改的。所有的话抵在胸口,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缓缓叫了声:“……大小姐。”抓着衣角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谢容景不可置信地瞳孔紧缩。
那只手很软很暖,还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都过去了,不怕不怕。”面前的少女温声安慰着他。虞穗穗觉得这弟弟也真是缺了大德,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哪有这么揭人伤疤的。是的,她见谢容景怕成这样,理所当然的将魔窟中所发生的一切当做是他的童年阴影。都说童年阴影处理不好,很可能会伴随着人的一生,于是虞穗穗学着谢容景以前安慰自己的样子,踮着脚尖摸摸他的头。“乖哦,已经没事了。”“……”谢容景垂着眼,瞳孔中倒映着一点皎白。下一秒,他抱住了虞穗穗。这个拥抱很紧很紧,虞穗穗的脸贴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像是一簇永不停息的火焰。她有点喘不过气,双眼水雾蒙蒙。“……”“是不是我怎么样,大小姐都能接受,都觉得我很好?”半晌,谢容景轻轻开口。他是笑着的,声音却比往日都要沙哑。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虞穗穗早就知道谢容景是个大反派,有了这个前提后,她对他身上的一切问题都接受良好。如果虞穗穗是个小白花,会抽抽搭搭地说我们三观不同立场不和,然后在“他对我好”和“他不是好人”中哭唧唧的纠结两百多章。可她只是条咸鱼罢辽……咸鱼的逻辑都是没那么复杂的。谢容景对她不错,她也就自然会向着他。铮——一道剑鸣声响起。谢容景单手抱着虞穗穗,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短刀,与谢容流的长剑交锋。他面色不虞地注视着手上的匕首。他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一把用来做菜,一把用来杀人。而刚刚,那把用来杀人的刀掉了,只能用这把做菜的刀应战。谢容景望着窗外的天空。现在已是白天,许是因要下雨的关系,红月被乌云遮住,看不见一点点光。他淡淡地收回眼。等下给大小姐做饭前,一定要再找一把漂亮的新刀。……谢容流看着眼前的二人,面露不解。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画面,他干脆直接动手。他们从魔宫里打到魔宫外,站在虞穗穗最喜欢的,像银河一般的大道上。据她分析:两兄弟打起来倒是旗鼓相当。他们都是七重,大反派胜在会得多,什么道都懂一点;而弟弟则是修为深厚,小小年纪已是七重后期。虞穗穗召出碎星琴,尽职尽责当一个加buff的挂件辅助。打着打着,她发现局势不太明朗。谢容景为了早日回到魔宫,方才已消耗了一部分体力去解决魔界外的几名七重修士,对上养精蓄锐的狗比弟弟,最多也只能打个五五开。这次是真正的五五开。他们二人都挂了彩,双方各自的魔将们也纷纷闻讯而来,一时间,魔宫周围一片混乱。……喧闹声终结于一道戛然而止的琴音。谢容景脑中空了一块,他看着挡在身前的白衣少女,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连她倒下的动作也变得格外漫长。刚刚……刚刚他和谢容流招招都是死手,而对方蓄力一击,长剑险些穿透他的胸膛。可事实是——那根剑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多年来养成的战斗反应让谢容景一刀将谢容流定在地上,而后,他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地再次抱住面前的少女。那把剑从她的胸膛穿至肩胛骨,大片大片的血滚滚涌出,顷刻间在胸口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谢容景头晕目眩,艰难地找回自己的思绪,他的手颤颤巍巍抚上那处伤口,鲜血将掌心打湿,顺着指缝蜿蜒向下滑行。“大小姐……?”谢容景的身体抖得厉害:“穗穗,穗穗?”少女的眼神逐渐涣散,像是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原来死是这种感觉,虞穗穗想。她来到穿书局时,便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可她最开始的死因是先天性心脏病,死掉的过程很快,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的痛苦。真奇怪,明明已经屏蔽了痛觉,怎么还会觉得有些难受呢。……谢容景感觉自己整个人几乎快要崩溃了,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少女的脸颊,却擦不净大小姐嘴角越来越多的血。“我好像要死了,谢容景。”穗穗嗓音飘忽:“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我有点儿难受。”五感慢慢褪去,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凉凉的。下雨了。不,不止是雨。朦胧中,她看见谢容景紧紧抿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在她的脸上。谢容景的体温很冷,可他的眼泪怎么是滚烫的。“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找小医仙,找何、何医修。”谢容景难受到要死掉,却不敢吓到怀里的少女半分。他用了毕生最快的速度飞驰,仿佛只要这样,便能追得上大小姐飞速流逝着的生命。可就算找到他们……两个六重的医修,便真的有用吗。谢容景第一次品尝到极度的恐慌,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办法。为什么没有办法。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穗穗,穗穗。”“你不要再、再哭了。”穗穗说:“偷偷告诉你一个,一个秘密。”谢容景将她越抱越紧,拼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嗓音和状态维持正常。“嗯,你说。”只要是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会听。“我其实……不擅长安慰人。”穗穗双眼放空,“还好你比较,比较……”细雨如丝,轻飘飘落下。周围的魔将们已清除了叛军,四周一片寂静,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嘟嘟噜噜互相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哭声从指缝里流出。大小姐的身体一直是温暖的,可她却在一点点,一点点的变冷。雨水打湿了她漂亮的白裙,在她最喜欢的那条星光小路上氤氲出一大滩殷红的水花。谢容景从未这么绝望过,他挣扎地拿出那只还未送出的同心结,将它轻轻放在少女的掌心。他第一次编这种东西,就像刚编辫子时那样……他学了很久很久。听说在人类的世界里,送了同心结,就代表着长相厮守,永结同心。……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可他是真的……真的想要和穗穗一直在一起。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谢容景抱着他的大小姐,穿过回廊,走进魔宫,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的冬天,他也是这么抱着她,一步步走过漫长的月凝桥。可是穗穗。这条路怎么比从前要长这么多呢。……今年的冬季很冷,寒意渗进骨髓,却没有飘雪。他心底所有的温暖与眷恋,都冻结在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