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小渔村,还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那里是苏鲁豫皖交界处,民风极其刚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隐士,有阴谋家,有神经病,有邪教头子,反正什么鬼玩意儿都有。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知道一个地方的性格,你看看当地的饮食就知道了。
这个地方的菜极其刚烈,菜里都是大段大段的干辣椒,加很多姜,很多醋,伏天吃伏羊,就是最热的三伏天喝滚烫的羊汤,汤里要放很多胡椒粉,飘红,上面厚厚一层辣椒油。
这里的辣椒油是用羊油炸的,放在乳白色的羊肉汤里,红彤彤一层,还漂着一些辣椒籽,又香又辣,喝一大口,又热又辣,出一身大汗。
这里老人常讲,什么是有钱人?有钱人就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当时很不理解,吃香的可以理解,喝辣的是什么意思呢?后来明白了,原来指的是酒,白酒不就是辛辣的嘛!
不过现在想想,那些加了羊油辣椒的羊肉汤,大冬天喝一碗,香嫩,也不错。
这里也有许多奇人。
现在想想,最神秘的反而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我早就记不清楚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是个秃头,还是最尴尬的地中海发型,他上课教学,下课拉粪(农村种地要浇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儿。
那时候,我们这个村子的教育方式非常野蛮,老师教育学生的唯一方式就是打,各种打。
拎起来打,用棍子打,用月季花枝打,用板凳腿打,用荆条打,花式暴打,打得你浑身尘土飞扬,打得你眼冒金星,打得你头皮上钉满了月季花刺。
现在想想,我们那一代人,都非常皮实,估计是从小就锻炼过了,只要熬过去的,都是好汉。
一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老师都是那种梁山泊好汉一般的人物,一度还很幻想当个老师。后来听说现在老师都被学生追着打,顿时幻灭了。
你别看我们学校破,可有很多神一般的教师。
有一次,有个北京x中的毕业生跟我说,说他们物理老师特别牛,会自己做收音机,厉害得几乎要肉身成仙!
我当时就想,你见过甚啊?!哼,我们物理老师,一边给我们上课,一边在底下摆弄各种显像管,他在自己组装电视机!
真的是电视机!
他捣鼓了大半个月,有一次上课时给我们试了试,竟然放出了当年最火的《霍元甲》!我们简直惊讶得要原地爆炸了。要知道,当时全村都没有一台电视机!
我们每天都眼巴巴等着上物理课,催着他赶紧讲完,然后放十分钟电视剧。一直到现在,我一想起物理,脑子里就开始回荡那首著名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师毕业于某名校的天才班,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才被下放到这个小村子。
我们的语文老师,则很呆萌。他很害羞,每次讲课前,都要先握住拳头,轻轻咳嗽几声,然后开始小声讲课。
他讲课时声音很小,而且口音很重,我们在底下根本听不懂,不过他倒也不在乎,自顾自讲自己的,讲完就走,丝毫不考虑我们。
他很注重仪表,白衬衫领子总是干干净净,身体挺括结实,戴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有人说,他是上海知青,后来为情所困,所以没有回去。但是这个说法,我们都不太信。因为他老婆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凶悍女人。
有一年大夏天,他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围巾讲课,天很热,热得他头上几乎要冒白烟,满脸通红,我们都担心他随时会燃烧起来。
后来他老婆冲进来,一把抓掉他的围巾,然后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叉着腰骂他。
我们才发现,原来他脸上被老婆抓破了,难怪要围围巾!
他破了相,被老婆痛骂,又被我们嘲笑,后来竟然哭了,最后捂着脸跑了出去。
我突然很难过,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上海小男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第二天,他继续围着围巾来上班了,还是那种羞怯的样子。
那节课,是讲一首古诗词。他操着上海普通话,连续念了好几遍,念得摇头晃脑的,很得意。
他说,诗的美好,在于意境,在于音律,在于文字。文字之美,难以言喻。现代人嘛,偏要去解读诗歌,反而破坏了意境美。这节课,我们不讲了,大家多读几遍吧,好好感悟感悟诗歌之美、文学之美。
现在想想,这个老师还是挺厉害的,文学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解读,只能自己慢慢品味、慢慢悟,突然有一天,就豁然开朗了。
不过他们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我那个倔强的秃头班主任厉害。
我的秃头班主任啊,他昂着那一颗倔强的地中海秃头,身子总是前倾着,眯缝着眼,这是经常拉大车的姿势。
在当时,农村有一种架子车,当地叫平车,原本是牛拉的,但是好多人养不起牛,就用人拉。
我的秃头班主任,每次放了学,就拉着平车去各处拾粪。所谓拾粪,就是清理学校、村子里的旱厕所。在当年啊,没钱买化肥,这些是很好的肥料,可以放在地里增肥。
我们放了学,在路上打打闹闹,就看见我们望而生畏的秃头班主任,像头毛驴子,顶着地中海头,倔强地拉着一辆大粪车,昂着头往厕所跑。
那一幕场景,直到现在,还让我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