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截毫不起眼的蜘蛛腿,因为过分脆化脱离了本体,落在尸体的旁边。有什么东西从蜘蛛腿下方一闪而过,又飞快销声匿迹。徐旦收起呼吸,在月光下开始变透明,用拟态将自己彻底隐藏,一动不动地立在尸体面前,开始耐心十足地等待。森林变得如坟墓般沉寂……诡异的月亮缓慢由缺转圆,照亮焦黑的土地,以母神尸体为圆心,这里的地面爬满了一道接一道蜘蛛网般的裂痕,似乎曾有无数恐怖闪电降临,把周围破坏到寸草不生。母神乳白色的眼睛僵直反射着血色月光,从尸体硬化的程度来看,这场惊天动地又无声无息的神嗣之战至少发生于两年前,两年时间过去,战胜者将祂的尸体制成不腐标本,保留住那双眼睛中的愤怒与仇恨,作为一种高高在上的炫耀。徐旦的大脑还在飞快运转,他想起很多早已发现的端倪。第一个最大的疑点,也是被他彻底忽略的疑点,是“火种”会议上“富翁”提到的情报。富翁说,r国经济呈现出很奇怪的走势,在两年前跌入谷底,又无理由地莫名开始攀升。尤其今年,r国以极度低廉的价格朝a国大量出口天然气、石油、稀土等资源。徐旦曾以为,母神凭借出口协议交换a国神嗣的助力。但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母神自诩万神之神、宇宙之母,极为自大,在自身安危没有遭遇重大威胁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向a国低头到这个地步?还有第二点。从智慧之主遗留的知识来看,母神是狂热的血肉爱好者,祂认为只有血肉才是最好的温床,总喜欢把繁衍现场搞得血淋淋,献祭仪式也是极尽血腥。对于这样一个神嗣来说,冰冷冷的机械显然是祂所不屑的歪门邪道,但母神已露面的三个眷者,竟然有两个都是机械生命。再加上力量的衰弱,不稳定的权柄,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被他忽略的事实——宇宙母神所拥有的权柄已经易主。现存的神嗣,只剩下虚妄、厄运和盘踞a国的神秘神嗣。厄运一直待在盘古,今年才叛逃出去,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布这种复杂的局,剩下的真相已经显然易见。这个a国的神秘神嗣,徐旦翻遍智主留下来的知识,也没能找到除了尊名以外的任何信息。祂的权柄也许涉及隐秘,或者拥有特殊的手段,可以篡改部分世界的规则,才能做到不动声色地掌控两个霸权国家。祂的尊名是:正序主教。除此之外,权柄未知,形态未知,信仰未知,发育程度未知……徐旦思索着,不急不缓地在脑中整理出所有已知神嗣的信息:混沌,主的黑暗、混乱与欲望;厄运之眼,主的仁慈、幸厄与命运;智慧之主,主的智慧、知识与制度;宇宙母神,主的血肉、灵魂与繁衍;虚妄之子,?正序主教,?……整理完,他开始思考:正序主教是如何一步一步蚕食r国的?他将自己代入这个主教的角色,试图通过目前看到的结局,逆推出这位神秘神嗣的处事风格。如果他是正序主教……两年前,母神在与祂的战斗中落败。祂张狂自大,对这场胜利感到洋洋得意,以极为侮辱的手段将母神的尸体制成标本,宣扬自己的神力。但同时,祂又保持了恐怖的冷静,甚至神嗣之间互相吞噬的命运,并没有对外宣扬胜利,而是悄无声息继承权柄,伪装成母神仍然在世的假象,以母神之名掌控整个r国,为a国源源不断输送血液。母神有两个重要权柄:一个是可以打破生殖隔离的无限繁衍;另一个是给无机质注入灵魂,让其拥有一定的智慧。这两个权柄和祂不太相符。因为,与热衷血肉的母神相比,祂更喜欢机械。机械与祂一样,精细,冷静,每一步都走在该走的程序上。但这没关系,祂最终完美的将血肉权柄与机械融合,制造出符合自己审美的最强机械生命,很可能在a国还打造了一支强大的、活的机械大军。祂不能离开a国,同时需要兼顾r国,所以,祂选择将母神的权柄一分为二,再派来两个机械眷者驻守迷雾森林。迷雾森林的眷者虽然是机械之身,却表现出繁衍特性,说明留在此地的权柄极可能是“繁衍”,而非“灵魂”。“灵魂”权柄对祂说非常重要,不能冒着失去的风险远派海外。至于“繁衍”,虽然没什么用,但对付一个没有权柄的虚妄之子也绰绰有余。虚妄吞噬了欲望和智慧?那不过是两个没有攻击力的废物权柄,且处于幼体状态,无法对祂造成威胁。可惜……两名眷者先后被杀死,虚妄竟然并非一无是处,祂现在必定已经感知到徐旦进入了母神的“墓地”…………徐旦结束推断,收起全部思绪,抬头看向月亮,于拟态中悄然勾起嘴角。月亮在变圆……因为祂为了避免权柄落入徐旦手里,在尝试召回母神的全部权柄!但是来都来了,怎么能跑空呢?前后不到五分钟,天空中的月亮已经接近完整体,从那截蜘蛛腿的下方,空气发生了看不见的撕裂。“嗖”地一声极快极轻的响动,有什么东西蹿向天空。徐旦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掩藏气息等待这么久,就是为了权柄逃离的这一刻!触手飞出,无比精准地在半空成功拦截住了目标。他结束拟态,被捕获的权柄也露出本来样貌。那是一只钢铁制成的眼球,瞳孔猩红,用极度危险的视线注视着徐旦。在它的注视之下,徐旦感到自己身体开始出现分裂倾向,好像体内有新的自己在孕育。但这点污染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不怎么在意地抬起头,发现天空中始终缺一块,迟迟不能变成真正的满月。看来,上述猜测完全正确。他重新看向机械眼球。“本体都不来,就想靠一个权柄弄死我?”强大的能量波动,加剧了他的分裂倾向,徐旦没有给它挣扎的机会,张开嘴,毫不犹豫将它吞入腹中!邪恶腥臭的力量冲进徐旦的身体,疯狂撕扯他的灵魂,可惜,他的体内还有两个早被彻底消化的原住民。欲望和智慧联手,将横冲直撞的力量快速镇压,开始一点点蚕食消化。他的双瞳在墨绿与暴虐的猩红之间不停切换,人类形态不受控制地转化成本体,触手上凸起无数青筋,消化的痛苦冲刷起理智。但与吞噬智主的痛苦比起来,这个单薄的“繁衍”并不算什么。天空中的月亮被逆转,满月又重新朝新月转变,很慢,却是以一种不容抵抗的姿态。a国海岸线,一场愤怒的海啸席卷整个海滨城市,无数居民在恐惧中匍匐在地,祈求神明的宽恕…………文术抬起头,看向天空中月亮。树叶重重叠叠,月亮被掩盖,看不太分明。他能够感觉到这里在发生巨变,却无法判断变化是什么。他浑身都是伤,对面的宁家姐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怪物螳螂断了两条腿,腹部被轰出一个血洞,宁苏玉漂亮的脸蛋留下了弹孔,宁江木缺了一只耳朵。反观文术。他的腹部被划出一道极长的伤口,被沈山苍用外套草草缠住,每动一下,里面的肠子都在摇摇欲坠。他身旁的沈山苍被斩断了蛇尾尖,苍白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沈山苍正在使用“智主眷顾”,浅色的瞳孔带着淡绿色,枪口正对着宁苏玉的心脏。那里是怪物最大的弱点所在,所以,当他瞄准时,怪物在砍断文术头颅的前一秒停下动作。他们就这样僵持下来,怪物锋利的腿架在文术脖子上,沈山苍冰凉的枪对准心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场惨烈的战斗,已经战到双方都筋疲力竭。作为人质之一,文术呼出一口气,从衣服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叼进嘴里。闻到烟味的沈山苍很是无语,开口道:“文队,留意自己的小命。”烟滑进肺里,疼痛被麻痹,文术舒服地发出一个鼻音,撑在枪上勉强站稳,有些懒散地开口:“下一秒的我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被干掉。这是薛定谔的生死,留意也没有用。”说着,他又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看向沈山苍清淡秀丽的侧脸。“嗯,如果她们现在杀了我,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文术勾起嘴角,桃花眼中带上一点温柔,“她们一动手,你必定会开枪,然后你会活下来。”烟雾缓慢缭绕,与他的嗓音一般缠绵:“以我的命,换我最爱的情人之命,杀死我的还是两位美丽的小姐,而且死在任务之中,可以得到盘古丰厚的抚恤金——唔,可以说是我的毕生所求。”沈山苍额头紧张到微微冒冷汗,平日里白开水一样的人,硬是被气得咬住了牙。
“闭嘴!”对面的宁家姐妹冷笑起来,却不敢轻易动手,讽刺道:“真是浪漫啊。”“这个神秘世界已经够残酷了,人类总归需要一些浪漫。”文术说。紧张的僵持之中,文术慢悠悠地抽完了这根烟,把烟蒂扔到地面踩碎,伸手去扛枪。“别动!”螳螂腿在他脖颈间拉出一条细长的血线。文术乖乖停下动作,看看宁家姐妹强撑镇定的脸,然后又一次看向月亮。小心月亮……徐容川为什么要为他们留下这样一句话?他像摩挲情人的腰腹一样,缓慢摩挲浸了血的枪支,冲宁家姐妹道:“你们还要和我们在这里僵持吗?月亮在变,你们的母神恐怕深陷险境。再不回去,母神说不定已经成为了我同事的食物。”说完,他紧紧盯住宁家姐妹的脸色,只见她们脸色越发难看,面容开始扭曲,架在他肩膀上的腿微微抖了一下。猜对了!文术笑容加深。作为母神真正的眷者,她们与“繁衍”权柄之间有直接关联,而此刻,主的力量正在体内疯狂乱窜,迷雾森林深处必定大事不妙!宁苏玉第五次焦急地看向北方,心中的烦躁更甚。眼前难缠的人蛇又一次开口:“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数一二三,山苍放下枪,你挪开腿,行么?”宁家姐妹一愣,目光落在他身上,像看一个傻子。沈山苍:“不行。”文术无视了他们的反应,毫无做人质自觉,自顾自地数了起来。“一。”“二。”沈山苍:“文术!”文术的手指勾上扳手。“三!”他猛地抬枪,几乎不用瞄准,朝着螳螂的心脏部位勾动扳手。宁家姐妹脸色骤变,锋利的螳螂腿同时划开他的喉咙!僵局瞬间被打破,沈山苍对着心脏一通疯狂扫射,文术在开枪的同时已经低下了头,但仍然无法完全躲避,侧颈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宁家姐妹在尖叫,胸腔处满是枪孔,血液溅得到处都是,“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异教徒!”她们疯了一样攻击,沈山苍一把拽过文术,蛇尾勾住树干,躲开攻击,藏在粗壮的树干之后。“文队!”他在发抖,看着文术脖子间喷涌的血液,“文术!”文术张了一下嘴,余光里撇到一条从天而降的螳螂腿。他迅速搂住沈山苍,将他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背部挡下了宁家姐妹最后的攻击。“噗”的一声,沈山苍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文术溅在他身上的血液。不……沈山苍愣了文术的怀里,心脏开始强烈震颤。出生至今二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强烈情绪如决堤之洪,冲毁了所有的理智。不管是被混沌砍掉双腿、还是在动物园被巨蟒吞入腹中,他都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苦、慌乱、不知所措,文术全部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压得他浑身颤抖,近乎无法呼吸。他想起一个月前,明媚动人的文队走进他房间,问他:“要不要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人类感情?”那时的沈山苍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而现在,文术确实做到了,用最惨烈的方式教会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类情感。他感到强烈的疼痛,比被巨蟒的胃液腐蚀还要痛。文术贴着他的脸庞,慢慢用手擦掉他脸上的血。他又张了一下嘴,但是气管被切断了,依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于是,他只好勾起嘴唇,冲沈山苍微微笑了笑。这个笑容成为他对沈山苍最后的告别,血液流失的速度过快,他的瞳孔已经开始逐渐扩散,手软绵绵地掉在了地面上。沈山苍的瞳孔里只剩下这个笑,他抱起文术,把他架在自己肩头,用左手死死捂住他不停流血的脖子,右手重新拿起枪,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处的怪物。宁家姐妹倒在血泊之中,躯体不停抽搐。宁苏玉的瞳孔已经蒙上的白膜,正仰头看着无法触碰的月亮,脸上呈现出奇异的迷离神色。宁江木还没有死透,仍然在不停吐血,死死盯着身边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妹妹,嘴里发出嗬嗬地绝望叫声。沈山苍的枪抵住她的额头。她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依然看着宁苏玉,似乎陷入了记忆的混乱,不停大喊着:“救……救救我妹!她……嗬……她、邪教!有人……带坏、嗬、妹妹……”“救救……”沈山苍扣动扳手。“砰!”枪响,脑浆溅了他一身。这片丛林重归寂静。沈山苍抱起已经不再呼吸的文术,打开耳机,声音冷静绝望,不愿放弃地试图联络同伴:“徐队,徐副队,我们遭遇母神眷者,发生激烈战斗,文队受到致命伤,急需支援,急需支援。”急需支援……耳机里只有滋啦滋啦的回应,他将文术已经开始变凉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朝北方埋头走去。走着走着,浓浓灰雾在逐渐退散,这片森林不再诡异冰冷,头顶的圆月已经变回新月。他一步不停,最终跌倒在沼泽地中,被沼泽捕获住蛇尾,连同文术一起,不停地往下坠。这样也不错……他闭上眼睛。…………忽然,一股大力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沼泽地中拖了出来。沈山苍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淡琥珀色的眼睛。徐旦浑身散发着冰凉又强大的气息,与分别时比起来,有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差异。他把虚脱的沈山苍放平在地面,从他怀里抱走文术,手指放在文术的鼻尖。沈山苍挣扎坐起,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死死抓住徐旦的衣角,一片死灰的瞳孔里重新燃起希望:“小旦,救救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文术已经死亡。徐旦确认这个事实,看向浑身是血的沈山苍,崭新获取的繁衍力量在体内沸腾,给文术带来最后的生机。他开口道:“人类在死亡一段时间后,魂魄会以看不见的形式停留在高次元,如果是完整的母神权柄,可以捕获魂魄,赋予到物品之上。”“但我只吞噬了一半的母神权柄。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行之法是:以繁衍的方式给文队重塑一个身体,留住他还没有彻底消散的魂魄。”“需要我做什么?”沈山苍问,“什么都可以!”徐旦体内探出数条触手,将文术的身体缠住,吸盘快速将尸体吞噬殆尽。眨眼的功夫,地面只剩下一滩鲜红的血迹。邪恶又恐怖的强大力量在这里蔓延。沈山苍属于雌性的半截蛇尾开始缓慢鼓起,一个蛋在其中孕育,他能够感知到另一个心跳,就在他非人的腹部内,一下一下,脆弱又顽强。咚、咚、咚……他下意识地小心蜷缩起尾部,护住那颗蛋,心中又一次涌出鲜活的感情,忍不住用流血不止的尾巴尖蹭了蹭。“他会从我体内诞生吗?”“是的,就像死去的宁苏玉从宁江木体内重生一样,”徐旦道:“我送你离开迷雾森林,先回盘古。保护好肚子里的蛋,这段时间不要再出任务,我会在你分娩前赶回盘古。”沈山苍问:“徐队呢?他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徐旦眸色一暗,不愿意多说,只道:“我还没找到他。放心,我会把他平安带回来。”他抓住沈山苍,带着他和肚子里的文术,飞快离开了迷雾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