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屿当然是个好演员。在与陈平之会面的短短半小时内,他完全可以适时地忍耐,或通过一些小动作来遮掩,但他做不到风轻云淡地剥完整整一大盘虾。但他也不认为会明显到被一眼发现的程度——毕竟她全神贯注地在看视频,几乎没有向他这里分过一丁点儿注意力,而且他还刻意多吃了几口饭菜……“在想什么?”甜美的女声响起来,带着笑意,却又锐利,“不会是在想怎么糊弄我吧?”乘屿呼吸一滞。听到殷容慢吞吞地抱怨:“你这样真的很像不懂事的小孩子……生了病就要看医生,怎么还能讳疾忌医呢?”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和陈平之打电话,乘屿沉默地坐在原处,听到电话那边医生模糊的交代,和她清清亮亮的声音。“……嗯,手抖。而且进食困难,应该是完全没有胃口的那种,勉强吃了几口就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了……”“哦,可能还失眠,睡不着觉,这一段我有事起的好早,但他起的比我还早,就很不像年轻人——等下,我问问确定下哈。”她眼睛望过来,直直问:“哎,你是不是失眠啊?”乘屿仍不动作,她那好看的细眉拧起来,嗓音脆甜:“说话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头,殷容立即白了他一眼,扭过去继续打电话:“对,就是失眠。”她拿着电话走远:“……哦、哦……啊?是这样的吗……好,我知道了……”到了最后,可能是耐心消散,步伐又急又快,态度也变得恶劣:“你之前就往这方面猜了怎么现在我问你才说?哦,不确定就不说啦?你真是……”“……你明天自己过来一趟仔细检查检查!我又不是医生!自己倒是也想点办法,难道没遇到过不配合的病人吗?你专业的事情,还要我来操心?”“什么——怎么挑这个时候出差?”她在房间里团团转着发大小姐脾气,乘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殷容团团转了几圈,恨恨挂掉电话之后,终于走到了他身前,然后弯下腰,毫不避讳地一把扯开了他的裤子——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他今天穿的是那条灰色短裤,裤腿宽松,她手直接拉住了大腿内侧的布料,推上去之后,皮肤上淤青一片,有的地方甚至泛着斑驳的暗紫色,十分可怖。很新鲜的印记,应该就是这几天留下的。她顿了顿,伸手又要拉另一条裤子,手腕却被乘屿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握上去才发现她手腕很细,于是尽量放轻力道,松松环着,仅起到制止她动作的作用,然后缓缓往外推了一下,又松开,人站了起来,退开离她几步远。殷容本来使了力气想拉,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轻松地制服自己,于是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不让看拉倒,不看也知道肯定也被你弄成这样了。”她把手机狠狠拍在桌子上,不知道是生陈平之出差的气,还是生乘屿的气,咬着唇缓了半天,终于道:“你坐下来。”大小姐惯会下命令,语气理所应当又熟稔,不想对面男人笔直站着,一双乌眸沉沉望她,完全没有听从的意思。她刚刚的动作绝对称不上温柔。大腿内侧肌肤被她透亮漂亮的美甲不经意刮过,裤腿被堪称粗暴地拉开一角,几乎到了底,她随心所欲地揭开他不见天日的秘密,用着她一贯冷漠、不耐烦、高高在上的表情。那如雾般短暂散去的屏障瞬间重新聚起,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鲜明而沉厚的分界线。她与他沉默地对峙着,交锋着,乘屿的脸色一点一点冷淡下来,像一场下了戏的演员,从刚刚那温和亲近的虚伪之中逐渐抽离出来,变回真实的自己。男人勾勾唇角,此刻的笑意竟比以往所有时刻都真实,他轻声开口:“……这样还不放我走?”殷容挑了挑眉望他,一双猫眼微微眯起来。她反问:“我囚禁你了吗?”“殷小姐,我很好奇一件事。”他淡声道,“你毫无所求地救了我,为什么?”珠光宝气的奢华吊灯映在大理石地板上,光线令人目眩神迷,男人孑然一人伫立在那里,身姿挺拔,不见半点谦虚恭谨模样。因为身高原因,鸦羽微掩着的视线甚至显得有些居高临下。他从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够为殷容提供所谓的情绪价值。说实话,他觉得她也并不需要别人为她提供,她自己有的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去消耗那些坏情绪。有时候用钱,买一大堆昂贵的东西回来却看都不看,转头就喊宋阿姨拿走送人;有时候用美食,集齐所有她最爱的菜系和零食,面无表情地胡吃海塞一通;有时候用时间,躺在房间里一天都不出门,昼夜颠倒地打上整整一天游戏;有时候也用人,有些不长眼地男人在她的美妆护肤视频下面留下些颠三倒四的低俗评论,被她一个一个骂了回去,有时还心血来潮甩去几张律师函。总归用不到他。她留下他,到底为什么?不。在那个雨夜,她救了他,到底为什么?恕他直言——她实在不像这么好心的、做事完全不求回报的人。殷容终于开始察觉出他和林承雨的区别了。两人的长相或许曾经真的是一模一样的,但不同的经历和性格塑造了不同的神态,长年累月之下,便会产生细微的差别。就像有人说夫妻俩会越长越像,也是这个道理。林承雨笑起来时,笑意是直达眼底的,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善意,就连他生气或伤心时,神色也是温柔而包容的。而乘屿一直是温顺的、垂眸的、带着轻浅笑容的,那无害神情掩盖了他的凌厉与冷漠,让他无限接近了林承雨的模样。如今她撩起了他的裤脚,也摔下他的面具,露出那青紫可怖的一片后,才发现,真实的他,眉眼比林承雨要深邃些,也冰冷些,好似更习惯于面无表情的模样,开口随意抛出一个问题,便带着莫名的、上位者的威压。是熟稔的,从不容置喙的模样。可惜殷容才不吃这套。她清亮的声音带着点好笑:“你害怕什么呀?难道我会吃了你?”乘屿微蹙了眉,语气更冰冷:“……我?害怕?”“没在怕吗?不过是被我发现了一点小动作,恨不得现在就要立刻跑掉了。你是怕知道自己的过去呢,还是真的怕我对你有所欲求啊?”说到这里,她好似有些忍俊不禁:“你自己觉得,你有什么可所求的?”“不会真的觉得我图你什么吧?你身无分文哎,我有权有钱,什么也不缺。唔,长相、身材嘛……”她视线随着话音从他英俊的五官往下流连,乘屿在她毫不收敛的打量中,莫名升起去拉那裤腿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仍一动不动,任她去看。她终于道:“倒是还不错——但是你放心啦。我是事业型的女强人,才不会耽于美色呢。”“……我是真的想帮你。”她在他狐疑地目光之中上前一步,突然捉住了他那只正微微掩在身后,发抖着的手,道,“不要害怕,你听我说。”他反射性地迅速撤开半步,抽开自己的手,还好殷容并没有跟上来再捉他的意思。她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乘屿,你生病了。你之前应该在长期服药。现在你所有的一切症状,都是药物的戒断反应。手抖、食欲不振甚至恶心、失眠、易怒……”她顿了顿:“有没有浑身不知名的疼痛或电击感,只能通过自虐来缓解的?”乘屿蹙眉望她。那眼神仍旧警惕,像立起一身尖尖角的刺猬,也像垃圾桶旁冲路人龇牙威吓的流浪狗。他的体温比她低很多,冰凉的手指被她滚烫柔软的手心短暂包裹,留下了被灼烧的错觉,被她撩起的裤腿明明早已放下,却好像仍有什么未遮住,让他左右不是滋味。“戒断反应很痛苦,陈平之会给你开一些药,缓解痛苦。不要害怕,因为也有好消息哦!”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下,眼睛亮亮的,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我想失忆对你来说可能也是个好事情,说不定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通通忘掉,就把抑郁症治好了呢。这就叫因祸得福。”用失忆来治抑郁?听起来真像是全世界最凄惨的故事了,乘屿不明白怎么到了她嘴里,反而成了福气。她得意洋洋地继续说:“你今晚就开始吃安眠药,陈平之说他会喊别人送过来,后面一点一点地戒断药物,一定会好起来的。”“还有,如果难受的话,你告诉我。我会陪着你的。”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了他。他突然后撤了一步,眉头微蹙地开了口,话语一字一顿地,像冰凉的珠玉扔在银盘里。“殷小姐,谢谢你,真的没这个必要。”他礼貌地颔首表示了然,像是做惯了决定的人,随意地抛下结论,“就到此为止吧。请相信我,未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现在去换回我的衣服,今天就……”“今天就去哪儿?”殷容怀柔政策大失败,有些恼羞成怒,开始毫不留情地逼问他,“到底是去警局,还是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死掉?我告诉你,你离开这个家的第一秒,我就会报警,告诉警察你有自残倾向。”她在乘屿骤然变冷的神色之中获得成就感,微微绽开一个笑,“想自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想自由,也要有能独自存活下去的资本。”乘屿沉默良久。他有些新奇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好似很不理解她的想法。“我想请问,”他终于开口道,“我的去留……不,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殷容面色没变,心神却因他的话而猛地一震。……和陈平之说的一样。他竟然真的想要寻死。——他怎么可以想要寻死?!男人自顾自得出结论,终止了这个话题:“毫无关系。”他径直地向卧室的方向走,抛下结语:“不管我怎么样,是死是活,都与殷小姐您,毫无关系。”“啪——”清脆的一声响,乘屿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背后被女孩恶狠狠地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用力下了狠手,又毫无征兆,差点让他向前踉跄一步。殷容自己的手也火辣辣,恼怒与焦急交织成一股惧意,她甩了甩手,恨声道:“都说了让你别怕了!生病就要治,心理生病和身体生病没什么两样,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就可以治得好,你啰嗦什么呢?”乘屿转过头来望她,发现她是真的动了气,脸涨得通红,话音里多多少少带着威胁的意思,霸道得很,“我把你捡回来,就有我捡回来的理由!我之前是对你客气,没有逼你做那些你可能不喜欢、不想做的事情,你还什么情绪价值都没给我提供呢,现在想溜到哪儿去?!”“——我警告你,你在这个家给我好好待着,哪儿也不许去,死也要死在我的家里!听到没有?”她自己不知道,现在的模样很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娇美双眼竟然一点一点地漫上了红,水意迅速在眼眶内聚集,仿佛他踏出这个房间的下一秒便会倾盆落下。“你敢走出去,”她恨透了自己这样一吵架就泪失禁的体质,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放狠话,力争眼泪不会一不小心滑下来,“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饶了你——你一定会后悔的!”乘屿望着她半晌,终于低低叹了一口气。“……殷小姐,”他说,“真的很谢谢你,但……”殷容生了大气,她恨恨道:“大可不必!别再左一句麻烦又一句谢谢的了,我不想听!我有钱有权又有势,什么都不缺,想干什么干什么,才用不着你……”她顿了顿,恼怒地擦了一把盈在睫毛上的泪珠,声音更大:“才用不着你……报答!”乘屿突然又有了点想笑的冲动。背上火辣辣的感觉让他感觉有些新鲜,他觉得自己失忆前应该也从未挨过这样的打。他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