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盖棺定论的杀妻案竟还能再翻案,更甚牵扯出李马两姓宗族恩怨,连四品大员的省提刑使也因此落马,案情曲折离奇,广府百姓津津乐道。
因涉及宗族之争、官官相卫,不白之冤如六月飞雪,屈打成招,有口难辩,民与其共情之甚,而将此案列入广东省志十大奇冤。
林大无罪释放,官府予以补偿,相干人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忙活大半个月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腾出手联合广东漕使整治广东商行。
年底朝廷嘉奖的圣旨下来,砚冰这官途便算是稳住了。
次年初春,砚冰受漕使相邀参观前半年与宗族行会相争而斗出头的牙行,牙行掌管下的厢坊模式脱胎于京都府坊市而融入广府特色,再有繁华的广州港加持,货物琳琅满目、商家争奇斗艳,街道上熙熙攘攘,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番人。
行至中途,砚冰和一众同僚走散,干脆负手独行于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的吆喝,没甚兴趣地走将过去时,但听人群里的牙子一声高喝:“——八岁上下,牙口齐整,颜色姣好,虽是个丫头片子,却吃苦耐劳,而今贱卖己身,受雇十年,生死由命!起价——”
是牙人出售劳动力,周围围了一圈人。
砚冰一停下来就被簇拥上前,瞧见正中间的台子上有一个面瘦肌黄的小姑娘,赤着脚,局促不已,旁边是神色激动的人牙子。
大景律法严惩人口买卖但阻止不了穷苦百姓为生存典卖儿女,时代如此,哪怕这些年赵白鱼上下奔走也仅能以雇佣代替贩卖。
穷苦人被雇佣,虽为‘奴婢’却是自由身、非贱籍,受雇时限最多十年。
十年后,无问缘由,必须放还自由。
这是赵白鱼竭尽全力之后予以黎民百姓的平等。
砚冰望着那小姑娘,蓦地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也是大街上被当成奴隶叫卖,那时候的大景律法允许自卖、父母贩卖、夫典卖妻以及主家发卖贱奴等几种情况,而他是被继母当着父亲的面卖给了牙人。
因是男孩,五官端正,颇为白嫩,牙人想卖个好价钱,于是辗转到京城,结果染了重病,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愿意买他。
砚冰那时候以为他会就此病死在笼子里,连张草席都没有就会被扔到乱葬岗。
可赵白鱼路过,花光钱财救了他。
台上的小姑娘忽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砚冰,眼中既无恐惧亦无哀戚,是蒙受无尽苦难后仍坚韧不拔的平静。
砚冰心念一动。
“十五两纹银!”
没人会花十五两买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但砚冰出钱买下她。
砚冰把十年卖身契还给女孩:“我是以官府的名义买下你,放你还家。”
穷人没典卖儿女是迫于生存,朝廷无奈,只能出钱将孩童赎锾再送回家。
女孩:“我没有家。”
砚冰:“你叫什么?”
女孩:“赔钱货,死丫头,贱——”
“算了,这不是名字。”砚冰领着小女孩回府,两道行人摩肩擦踵,天边落日余晖染红云层,清风拂面。“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取个名字?”
“好。”
“饮冰如何?晨朝受诏,暮夕饮冰,寓意为国忧心,清正廉洁。”
“可我是女孩。”
“女童也能科举。不过愿不愿意是你的事,当下且先随我姓,姓赵。以后姓什么,自去百家姓里寻。”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没入余晖,不见身影。
时代风云变动,自有新一代的传奇覆盖旧一代的传奇,但岁月更迭,薪火相传,不知其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