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的位置正背对着任小念,任小念只觉这背影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此时她已换过一身干净衣服、一双粗布鞋子,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口地吃着一碗男子分量的牛肉面。她实在饿的太久了。
“哎,这贼人一天不死,咱们无双城无宁日啊!”
那桌上的黑胡大汉跟白衣公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争着在那妖媚女子面前表现,谁掌握的案发细节多,谁晓得有关绣猫大盗的传说多,谁就能立刻赢得伊人芳心似的。引得小饭馆里的客人们纷纷侧目,很快,加入了讨论。
而那女子从头至尾都是笑意盈盈,适时地插上一句半句话,很能调和氛围,一看就是逢迎场上的高手。
很显然,她看那黑胡大汉的眼神里爱意要浓厚的多。看来,那白衣公子要悲剧了。
任小念年纪不大,却已是订过亲的姑娘了,亦有自己的心上人。
只不过呢,她的未婚夫跟她的心上人,并不是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真心爱慕一个男人的时候会是什么眼神,她多少还是懂点的。
因为,她自己就经常对着那人的画像发痴笑。
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那人?此去僭南城,千山万水,而她又无足够的银两傍身。
马鞍袋里残存的那几吊钱,买新衣、新鞋再加上这碗牛肉面就费去了多半儿,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她还在惆怅着呢。
回忆到实处,她低头瞧着那双耐脏耐磨的灰草色胶底粗布鞋,忽而记起了一件事,一件刚发生不久的事。
此时这一间小小饭馆比茶楼、书社还要热闹,基本上,“绣猫大盗劣迹斑斑”这个概念已经在任小念的脑海里成型了,但,她还有一事不解,于是插嘴问道:“不是绣花大盗吗?这绣猫与绣花……可是同一个人?”
“啥,绣花大盗?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我说这位小公子,莫不是平日里戏本子看多了吧,哈哈……”
很久以后,任小念才晓得了,这世上原没有绣花大盗这一号人物,都是岭南一带的戏本上编出来的,她久居深闺,素日里念的最多的书便是四书五经,偶尔从表姐们那里顺几本《牡丹亭》、《凤求凰》之类的风月小说,像此类专为宣扬鸡鸣狗盗之徒的《侠盗列传》,雍叔跟宋伯是万万不会让她碰的。生怕她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无端端移了性子。因而,并不曾听过“绣花大盗”这出戏,轻而易举地就给那小贼骗了去。
“你们都不用干活吗?不用吃饭吗?”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众人都愣了,是谁这么大口气?仿佛这家饭馆是他开的似的,不约而同停下了正热烈的讨论,侧目望向门口。
只见门槛迈进一只大脚,步子迈的夸张,夸张到另外一只脚迟迟不肯进来,气势端的足足的,乍一看,挺唬人。
众人深吸一口气,只道是来了什么大人物,直到那颗圆滚滚的脑袋露了出来。
“切——”声声不屑的语气词此起彼伏地响起,转而,众人继续他们有关绣猫大盗的热闹讨论,全然不拿这间饭馆的老板——品善老爷子当回事儿,只有那几个被他掌管着财运的伙计们低下头去,擦桌的擦桌,倒茶的倒茶,上菜的上菜。
在这无双城里,品善老爷子是个出了名的和善人,不管对方是乞丐还是富绅,是幼童还是老人,是壮汉还是妇人。
把整个无双城翻过来,大概也找不出一个比他脾气更好的男人。
而毫无原则地与人为善的代价,就是威信全无。
初来乍到的任小念却不认识品善老爷子,她前次在品茗轩里被人骗,这位品老板当时并不在场,否则,以品善老爷子的秉性,大概不会任由多事的伙计报官,眼睁睁看着她这么一个弱质“书生”给官差粗暴地拖走,一顿饭钱而已,他品家不缺。
嗯,她这一次再回品茗轩,是为报仇来的。
那个可恨的小贼自然是主犯,而这间茶馆里的伙计虽未真正行凶,但也是因为他们的蠢笨,才导致她身心受创多日,若不是恰巧在牢狱里碰上上官亮仁前辈,她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给人放出来。
这般不懂明辨是非的人,即便不会去主动作恶,很多事件的恶化,却常常由他们而起。
这样的人,也配在江湖上混?她任小念第一个不服。
只不过呢,当她再次回到品茗轩的时候,这里却变了个样子,短短几日,茶馆改成了饭庄,伙计也从两三个变成了七八个,看来改版之后,生意相当不错。
原先这品茗轩提供茶水为主,根据客人需求,辅以素食,雅的很。而今空气里飘洒着浓郁的酒肉香,烟火气浓的很,任小念猜测,这里是否已换了新主人。
忽然间,门外一阵寒气扑入,热热闹闹的众人八卦声再次凝固。
片刻后,走进来一个一身玄衣、背挂长剑的青年侠士,只见他手上紧握着一张已被他揉捏成一团的黑字白纸,目光凛冽,所到之处,尽是杀气。
“怎么又是他?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大哥大嫂,赶快撤!”方才还在那儿窗边高谈阔论的白衣书生一见这人进门,忙对着跟他同桌用饭的一男一女低语了一声,率先起身,钻进人群里,意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撤出这间小小饭馆。
眼观六路、心神不宁如他,一不小心绊到了一只横伸出来的大腿,禁不住吃痛“哎呦——”了一声。
而那只大腿的主人——任小念正在作凝神沉思状,猛地被人撞到腿肚,那是生生地疼,于是,也跟着“哎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