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一片火光拂动,魏德昌掐住一名胡兵的脖颈,一刀下去捅穿了他的胸膛,又见左侧有胡人兵爬上来,他才抽刀,却见一人衣袍霜白,长巾遮面,三两步提剑上前割破敌人的脖颈。“倪公子!”魏德昌大惊。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令秦继勋与杨天哲等人立时回头,他们都看见那位日前还处在昏迷之中,如今却手握长剑,奋力杀敌的年轻公子。得见如此一幕,上至将军武官,下至守城兵士,心头无不为此震动。喉间一哽,秦继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振声大喊,“我大齐的好儿郎们!给老子将这些该死的蛮夷杀干净!”“杀!”“杀!”战鼓越敲越响,守城军们重振气势,收敛心中被敌人蚂附而来激起的慌乱,手持神臂弩的兵士们不断射出利箭,寺庙的僧人们亦坚守在投石车旁,躲开敌人投来的火球,指挥着兵士向攀登城墙的敌人投出石块。耶律真在万军之中,冷冷地睨视着城墙上的战况,他派出的勇士们借着床弩所射出的铁箭,正如蚂蚁一般密集地往城墙上攀登。上面的人被石块砸中,或被箭矢射穿胸膛,又或是被那些该死的齐人一刀刀砍死,底下的人却没有分毫犹豫,一个个犹如猛兽般,继续往上。这是他养出的勇士,不惧险,不惧死。“杨天哲!”战火烧得这片城廓之间近乎透亮,耶律真盯住城墙之上的那个人,他从没见过此人,但他的斥候见过,“你到底对我丹丘王庭有何不满?你大可以说出来,难为你从南延部落的文官,要变作一个握刀的武将,你到底是个人才,南延部落若有负于你当年的投奔,那你不如来我长泊部落,我们长泊亲王,绝不亏待于你。”杨天哲刺中一名胡兵的腹部,上前几步将他抵在城墙上,随即抽出刀来,朝底下一望,“当年我投丹丘王庭,是我一时糊涂,在你们丹丘多年,我已看清尔等蛮夷之本性,我杨天哲如今绝不会再走错路!”“哈哈哈哈哈哈……”耶律真闻言,却仰天大笑,“杨天哲,你难道忘了你父杨鸣是死在谁手中吗?苗天宁当年砍下你父亲的头颅,害你险些也与那位玉节将军一块儿凌迟处死……怎么?你如今竟能忍气吞声,再与苗天宁同朝为官吗?”几乎是在耶律真话音才落的刹那,徐鹤雪抬腕杀光翻过城墙来的几名胡兵,他朝前几步,垂眸盯住底下那片黑压压的胡人军中,那个骑在马背上,身着将军甲胄,满头发辫卷曲的胡人。耶律真,竟不知苗天宁已死?杨天哲也有一瞬愣神,一个胡兵冲上来,魏德昌及时上前来,一脚将其踢开,再挥刀砍下去,鲜血直流,他回过头:“杨兄弟,你发什么呆?!”“雍州守城军才多少兵力,而我有近十万大军!我看你们能守得住几日!杨天哲,我愿意给你机会,若你肯带着你的人,再投诚一回,我必奏请我长泊亲王为你加官,让你做我长泊部落地位最高的齐人!”这一场血战一直持续到第四日午时,战鼓已止,黑烟缭绕,残留的火光烧焦了旗杆,一面旗帜落下,迅速被火舌吞噬。胡人暂退,秦继勋,魏德昌,杨天哲三人皆力竭,他们倚靠在城墙上,满脸都是血渍灰痕。“倪公子,你可还好?”秦继勋喘息着,抬起眼睛,看向那位正站在城墙边,朝下望的年轻人。即便相处日久,秦继勋也依旧觉得此人神秘非常。他分明有一副孱弱的身体,但有时,秦继勋却觉得他的那副身骨,比任何人都要坚硬。“我无碍,”徐鹤雪收回视线,看向他们三人,“三位可还记得耶律真说的那番关于苗天宁的话?”“他,”杨天哲抱着受伤的臂膀,嗓音沙哑,“像是根本不知苗天宁已死。”“不可能啊!”这道声音猛地插进来,徐鹤雪侧过脸,见沈同川提着官服的衣摆快步走上来,沈同川看见他们四人都还安好,着实松了一口气,而后才道,“倪公子可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份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徐鹤雪颔首。“秦将军与魏统领应该也都知道,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苗天宁苗统制,就是死在他耶律真的手上!”沈同川说道。徐鹤雪嗓音清泠,“可他没道理用此事来蒙骗我们,杨统领,当年苗天宁死时,你可亲眼见到他被胡人所杀?”“我……”杨天哲重重地咳嗽几声,“当时苗天宁将耶律真逼出城外后,便下令紧闭城门,他们在外与胡人血战,城中百姓只听得厮杀之声,并未得见外面的战况,后来援军赶到,才将城门打开,外面,已经是尸山血海了。”“援军的将领,是谁?”“我记得是谭广闻。”沈同川插嘴。如今的鉴池府刺史,十六年前,负责策应靖安军的两路援军中的其中一路的将领——谭广闻。徐鹤雪握剑的指节收紧。“南延部落的军报,都是他们自己参与的战役,只有在丹丘王庭,才有所有部落的奏报。”杨天哲继续说道,“当初丹丘迫于内战,又见大齐有后起之势,便与当今圣上签订盟约,暂熄战火,盟约之中有一项,便是大齐要丹丘处置参与国战,在齐造下无数恶业的胡人将领,其中就有耶律真,所以他这十六年来,一直被幽禁在长泊,未得重用。”丹丘王庭如今再度启用此人,便已经将其野心显露无遗。沈同川满腹惊疑,只觉后背都是冷汗,“可苗天宁若不是耶律真所杀,那么又是死在谁手中?”“谭广闻不是要来吗?”徐鹤雪抬起眼睛,远处起伏的山脉苍翠巍峨,“问他啊。”天擦黑,耶律真又领兵前来攻城,并再度朝杨天哲喊话,他必会在齐人援军赶到雍州之前攻破此城,只要杨天哲投诚,他可以代表长泊亲王,对他既往不咎。守城第五日,雍州军不断有武官向秦继勋进言,起义军中有董成蛟,胡达两个叛贼在先,未必没有其他奸细还藏在其中,他们恳请秦继勋暂押杨天哲,将起义军关入瓮城。“要我们入瓮城,不就是将我们这些人都当做叛贼么!我们杨统领为雍州如此不要性命,尔等却还要苦苦相逼!”杨天哲的副将孙岩礼带领一众起义军与雍州军在城内对峙,剑拔弩张。“孙岩礼,住手!”眼看他们便要动起手来,闻讯赶来的杨天哲立即吼道。“杨统领,是他们欺人太甚!”孙岩礼眼眶发红,声似凄哀。“将军!”雍州军的一名武官看见紧跟而来的秦继勋,便喊,“您可有听到耶律真说什么?若他们动了心,趁我们不备,与耶律真里应外合,我们雍州,就全完了!”“尔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计!胡人才将将止战,你们这就要自杀自斗,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吗!”秦继勋怒声呵斥。“我杨天哲发过誓,此生绝不会再走错路,诸位还要我如何证明?”杨天哲摘下头盔,他的发髻散乱,脸上多处擦伤,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齐,我愿意用性命来还。”事到如今,杨天哲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悲凉,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让曾被他背叛过的国,再相信他。他看着眼前这些将士,“可我,想在战场上还。”他的肺腑之言,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相信,此间一霎静谧,起义军的将士个个面露悲色,他们明明已经踩在大齐的国土,却依旧满怀不安。“耶律真并非真心接纳起义军。”城楼的石阶之上,蓦地有这样一道冷静的嗓音传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个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这不过是他动摇军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们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鹤雪一手撑在石栏上,“耶律真从长泊带来的大军与石摩奴的居涵关守军加在一起虽近十万,但瘟牛之事在前,他们又如此激进,正说明他们军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尽办法,在我们等的援军到来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徐鹤雪居高临下,“杨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带着起义军投诚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条,诸位,试问,谁敢再收留如此反复无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与其养虎为患,他只会杀了杨天哲,屠杀他的起义军,他们的投诚,毫无意义。”“大敌当前,我愿为杨天哲作保,请诸位,放下偏见,共抗耶律真。”这一番话几乎将利弊都摊开在两方将士面前,雍州军将士若不能放下对起义军的偏见,则军心动摇,难以为继,起义军若有战而畏死,敢寄希望于耶律真者,终将死路一条。“我老魏也愿意为杨兄弟作保!”魏德昌大声说道,“我这些天跟他一块儿打仗,他心里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么?如此要紧关头,我们怎可先自乱阵脚?听倪公子的话,无论雍州军还是起义军,都是大齐的儿郎,我们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共抗耶律真!”起义军的副将孙岩礼喉咙发紧,率先大喊。“共抗耶律真!”“共抗耶律真!”守城军的喊声震天。对于雍州城的军民来说,时间好像许久都不曾这样漫长过,徐鹤雪与秦继勋竭力守城,虽两方兵力悬殊,却也生生地捱过了第六日。这是血的代价,雍州的守城军在不断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与田医工一道,将有了征兆的将士与百姓与其他人分隔开,并安抚百姓,亲自配药,尽力医治。“千万不要给他们用粥饭,哪怕只是抿一口饭汤也不行,鼠疫是热毒,粥饭入胃,浊气归心,便助长了阳明之热毒,”倪素戴着面纱,对负责给病患做饭的几位娘子说道,“黄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绿豆最好,待他们身上不再觉得乍寒乍热,才可以用少许粥米。”
“好,我们都记下了,”一位娘子点点头,正说着话,却见倪素猛地踉跄几步,她立即上前扶住她,“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天色发暗,青穹在毡棚中抱着双膝发呆,却见毡帘忽然被人掀开,他一下抬起头,见好几位娘子将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来,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她这是怎么了?”青穹待她们将倪素放到毡毯上,他立即扯过来被子。“田医工看了,说她这是太累了,”钟娘子坐下来,帮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这样忙的?这几日,我都没见她怎么休息过,方才正与人说着话呢,忽然就倒下去了。”“她脸怎么这么红啊?”青穹急得不行。“发热了,应该是受了风寒,田医工说,不像瘟病,你放心吧。”钟娘子安抚了一声,她还是没忘上回见到这个青穹,他身上都结满了寒霜,她不敢多和他说话。钟娘子端来汤药喂倪素喝下,她一直没醒,青穹便一直坐在一旁守着,直到他再听不到城墙上两方交战的声音。胡人暂时停止攻城了。“倪姑娘,你醒了?”青穹见倪素眼皮颤动,睁开眼睛。倪素最先听见他肚子咕咕的声音,她没什么血色的唇弯了一下,“你没有吃饭啊?”“还没……”青穹摸了摸肚子。“去找钟娘子,让她给你胡饼吃。”倪素的嗓音有些哑。“我得照顾你。”青穹摇头,话音才落,他却听见毡帘被人掀开的声音,那么突兀的一下,他转头,看见提着琉璃灯的徐鹤雪。他衣袍沾血,但除了血,竟也没什么灰痕。青穹“腾”的一下站起来,“我饿了,我要去吃胡饼了。”几乎是在倪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青穹就已经走到毡帘那儿,叫了一声“徐将军”,然后就出去了。“耶律真暂停攻城了?”倪素看着他提灯走近。“嗯。”徐鹤雪将琉璃灯放下,看见她颊边浮着不正常的薄红,她的唇也很干,他转身去倒水。倪素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他慢下来,步子就真的很慢,她知道,他一直都很疼。徐鹤雪一言不发,倒了一碗热水来,要扶她起身,却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徐鹤雪一时间不得自在,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袍,这是她给他做的那一件,如今沾了许多胡人的血,“有些脏了。”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去碰她。“洗干净就好了。”她说。徐鹤雪抬起眼,与她四目相视。倪素朝他笑了一下,却又禁不住咳嗽一声,“等我好一些,等你与秦将军彻底守住这座雍州城,我来帮你洗。”无论是衣裳,还是名字。徐鹤雪不言,他伸手环住她的肩背,将她带起来一些,将碗凑近,看着她低头喝水的样子。乌黑的浅发在她耳垂边打卷儿,她的面容白皙又细腻,一双眼睛垂下去,小巧的鼻尖带着细密的汗珠。她瘦了好多。“倪素。”他忽然唤。“嗯?”她抬起眼睛。“若有一日回到云京,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他说。倪素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想吃雀县的菜了,我其实还不太习惯云京的菜,雍州的也是,我有的时候做梦,还会梦到自己在吃卤鸭。”她笑了一声,“我小的时候很馋卤鸭,我兄长就会买给我吃。”她又咳嗽起来,徐鹤雪放下碗,动作生疏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顺了气,便望着他说,“要不然,你跟我回雀县吧。”“有你在,我也不怕我一叔,也不知道我们家的医馆落到他手里,如今成什么样了……”倪素的神情稍稍落寞一瞬,又很快恢复神采,“你跟我回去,就会知道我们雀县有多少好吃的,你做给我吃,好不好?”徐鹤雪喉咙发紧。他几乎就要“嗯”一声,可理智提醒着他,不要向她承诺自己原本就无法做到的事,不要欺骗她,让她徒增难过。其实,他很憧憬她所说的一切。每一个字,他都很憧憬。他不说话,倪素就看着他,“你……不想吗?”“想。”他毫不犹豫。既然想,为什么不肯说“好”?倪素却没有问,毡棚中一时寂静,外面有医工来来回回救治伤兵的声音,她忽然说,“我很难受。”“哪里难受?”徐鹤雪过分清冷的眼里,涟漪微泛。“我高热要是不退,极有可能会昏迷,动血,惊厥,”倪素充分展现一个医者的所长,“要是再严重,还可能会死。”“我去找田医工。”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要站起身。倪素却忽然握住他的手,他脊背一僵,回过头的刹那,她靠过来,双手环住他窄紧的腰身。她如此平静,却将他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到自己的额头。过热的温度,铺满他冰凉的掌心。倏尔莹尘乍现,如同烟花一样,散碎弥漫,雀跃不止。倪素看着四散飞浮的莹尘,说,“徐子凌,我发现了一件事情。”这一瞬,纵然她没有说她究竟发现了什么,但徐鹤雪亦从她看向莹尘的目光中有所察觉,他觉得自己此时衣冠在身,在她眼前却好像又什么遮蔽都没有。“倪素……”他唇颤。欲收回手。“灯都是让青穹送去的,我两日没见你,你能不能好好地待着?”倪素的手指轻敲他筋骨屈起的手背,“你膝盖疼不疼?”不及徐鹤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算了,反正我问你,你都会说不疼。”她也弄不清楚自己被他掌心覆盖的额头究竟是因为风寒才那么热,还是因为她的心事。哪怕只有两日没见他,她也真的很想他。一见他,就想抱抱他。“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退热?”倪素望着他。“不是。”徐鹤雪哑声。倪素“嗯”了一声,她还握着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触感,可是她是热的,“你看,其实你这样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