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飞絮濛濛,莺声如语。孟允棠在鹿闻笙的目送下拎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盒慢慢走进了外书房。书房外头是个议事厅,地上铺着蓝色的栽绒地毯,走过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孟允棠来到里间门书房门口,往里一看,贺砺独自坐在里头的书案后,神色冷峻,身姿笔挺,正奋笔疾书。书房里满铺茵席,她脱了绣鞋,轻轻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全程他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在写字,她不想打扰他,就坐在一旁默默等着。书房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人的心跳声。少时,他将笔一搁,就要起身。“临锋哥哥,”情急之下她伸手扯住他的锦袍下摆,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他还是不看她。“有必要,就算以后你再也不想看见我了,至少也听一听我的真实想法,关于我们之间门,这段关系,我是怎么想的。”孟允棠道。贺临锋不吭声,但到底没再坚持要离开。孟允棠抿了下唇瓣,低垂着小脑袋道:“你知道我的,从小就不爱动脑子,但是最近我真的想了很多。我想得很艰难,但好在,最后我还是想明白了。从你给我那枚玉佩起,就总是有人在我耳边评价这件事,直白点的说我撞大运,含蓄点的说我命好,话语背后的意思都是一样的,说我配不上你而已。“不管是什么话,当你听过成千上百遍之后,很难不去相信那就是事实。而一直以来,你在我面前也表现得就像她们说的那样,你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你也不会顾及我的心情,好好待我。”贺临锋微微蹙起眉头。“后来,你走了,堂姐堂哥他们都说你会死,为此我不知偷偷哭过多少次。那时候其实我就明白了,你脾气坏也好,欺负过我也好,让我难过得主动跑去找你退婚也好,但我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你的。”说到这里,孟允棠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有点想哭,强行忍住。“再后来,我被迫嫁给了宴辞。他不是自愿娶我的,也不喜欢我。他不理我,不见我,和我分院而居,还纳了个妾。这些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他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可是这段婚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女子嫁人,家世比不过她夫婿的话,她夫婿若是待她不好,她基本上是没什么法子反抗的。”孟允棠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扯着腕上的披帛,情绪低落地低声道:“我没想过时隔这么多年,你还会兑现当初的承诺,说要娶我。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想你为什么要娶我?想如果婚后你对我不好我该怎么办?姜姐姐和我阿娘都说,和夫婿关系最好的时候,是刚成婚不久时。若是嫁了你,你是不是也会随着时间门的流逝慢慢地对我不好?如果到时候你和晏辞一样不理我不见我还纳妾,我该怎么办呢?他那样做我无所谓,可是你那样做我做不到无所谓,我一定会伤心死的,毕竟,我只是看到你从花娘的院中出来,都难过得要发疯了。”贺临锋侧过脸看着她。小娘子弯着柔白的脖颈,小脑袋垂得像一朵蔫儿的花。“然后我又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我身上有没有什么长处,能让你长久地喜欢我,不要对我不好呢?我思来想去,答案都是同样的,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毕竟你也说了,我秉性柔弱,处世天真,看问题永远只看表面,做事拖泥带水,和你完全是两类人。直到现在,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是无解,对嫁给你这件事来说,我也还是害怕。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愿嫁给你只是怕你将来厌倦我,不再喜欢我,而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就算你进过了府里的地牢,知道了孟雅欣的事是我派人做的,还喜欢我?”贺砺问她。孟允棠揪着披帛的手指发了白,眼泪落在她石榴红的裙摆上,打出两块湿润的痕迹。她抽泣着道:“我很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怕越想靠近你,也许,我真的被吓傻了吧。”看她那样,贺临锋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过来。”孟允棠抬起泪眼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直起身来拎着裙摆慢慢往他身边挪,刚挪了没两下就叫他伸手过来揽着腰给一把抱到怀里去了。他不说话,孟允棠被他捂在怀中,也哭不下去,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为何一早不说?”良久,她听到他在她头顶上问。“一早没想明白。”她嗡着鼻子小声道。“若是你一早跟我说这些,至少我能告诉你我喜欢你什么。”孟允棠在他怀里抬眼看他,却只能看到他轮廓隽秀的下巴。他眼睛看着别处,也许对他来说,袒露心扉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方才说你没有什么长处能让我长久地喜欢,你错了,你有的。这个长处就是,你能让我高兴。这世上那么多人,能让我生气愤怒的不在少数,但是能让我轻松愉悦的,只有你一个。“这种感觉说来很奇怪,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有时候看着你为什么事在那儿欢欣雀跃,明明心里觉得你很傻,却还是忍不住跟着你一起笑。有时候看你在那儿生气不理人,换做旁人我早走了,可就因为是你,便觉得逗一逗也很有意思。有时候明明对某种食物没有兴趣,可是看你吃得香,便也很想尝一尝……说起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特殊之处在于,只有你能让我这样。八年前如此,八年后,还是如此。”孟允棠呆呆地看着他。贺砺终于低下头来看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轻轻蹭去她颊上泪痕,动作温存。“那日骗你了,我不曾因为你在我家破之日来找我退婚而怨恨过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刚回长安时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再去招惹你?毕竟我此番回来,并不是为了在长安安稳长久地生活下去。后来我发现,追寻快乐其实是人的一种本能,这跟你经历过什么,必须做什么没什么关系。”他盯着孟允棠湿润的双眸,道:“原本看你那般不乐意,都准备放过你了,如今你自己凑上来,可就再也跑不掉了。”孟允棠垂下眼睑,轻轻“嗯”了一声。察觉她的不安,他道:“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婚后我会移情别恋,你觉得我脾气不好,却不知我在旁人面前,脾气更不好。我若像待她们一样待你,只怕你这辈子都是不会喜欢上我的。再者这八年间门,除了见惯了生死,也见多了人性丑恶的一面,旁人要获得我的信任尚且不易,更别说是感情了。若非与你从小熟识,你又笨得这般明显,我也未必会这样喜欢你。”孟允棠涨红了脸,抗议:“谁笨得明显了?”贺砺忍不住笑,握住她的手道:“嗯,你一点都不笨,还知道喜欢我,哪儿笨了?”孟允棠脸更红了,干脆往旁边一扭,整张脸埋在他怀中,只露出一只红透的耳朵。“至于孩子,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不必在意旁人说三道四。人活一世,长短难料,合该怎么痛快怎么过。”孟允棠愣了愣,惊讶地回过脸来,向他确认:“你不要孩子?可、可你是贺家唯一的男丁啊。”贺砺搂着她,抬眸看向窗外,道:“列祖列宗不会见怪的,就譬如,八年间门的某一次,我没活下来好了。”孟允棠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沉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就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脸偎在他胸前。她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想要生孩子,但她目前确实害怕生,他这样说,让她心里轻松了不少。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孟允棠觉着呼吸滞涩,猛的睁开眼睛,就见贺砺正捏着她的鼻子。见她醒了,他松开手指,挑着眼尾问她:“我说你以前怕我该不会都是装的吧?现在往我怀里一躺就睡着?”孟允棠:“……”她揉了下眼睛,挣扎着自他怀中坐起身,讪讪道:“最近晚上都没怎么睡好。”贺砺直接将她调转个方向,让她枕在他左臂上,一边伸手整理书案上摊开的纸张一边道:“那你再睡一会儿。”“不要,我又不是孩子。”孟允棠羞赧,要从他身上下来。
“别动,好久没见了,让我再抱一会儿。”贺砺低声道。孟允棠红了脸:“刚才还说不见来着。”贺砺道:“你都不跟我好,我凭什么见你?我贺砺是旁人想见就见的么?”“那还不是见了?”见他摆架子,孟允棠故意道。贺砺面子上下不来,伸手掐住她的脸道:“少得了便宜卖乖,也就是你,换成别人你看他见得着见不着?”孟允棠推他的手,道:“疼……”贺砺松了力道。孟允棠赌气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掐我的脸?真的疼。”“豆腐做的吗?我又没用力。”贺砺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被他掐过的那块红了,“还真是豆腐做的。”孟允棠气得推他。贺砺捉住她的手道:“让你掐一下当做赔罪,以后不掐了。”“真的?”孟允棠眼睛亮了起来。贺砺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孟允棠手指摸到他的脸,他脸上的皮肤光滑,细腻,温热,这触感让她一下子想到了那天晚上。她把手缩了回去,目光也避开了。贺砺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必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不管有多少理由,不管原谅与否,那天晚上对她来说总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他不想找什么借口为自己开脱,就把她放到一旁,转移话题:“你阿爷伤养得如何了?”孟允棠也不想多去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收敛思绪道:“用了阿姐送去的药,好多了。”“那就好。”一时间门没有别的话好说,气氛有些沉闷。孟允棠想起上午的事,问道:“临锋哥哥,我大伯这次入狱,会被杀头吗?”“杀头不至于,了不得就是坐个三四年牢,罚没家产,然后爵位就到他这一代。”贺临锋道。“他是被秦家陷害的。”孟允棠道。“那又如何?”贺临锋侧过脸看她,“从秦家找上他开始,他唯一的自救机会便是拒绝并提醒你阿爷提高警惕。自私自利脑子又不清醒,落得这样的下场都已经是对方手下留情。”孟允棠疑惑道:“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那秦五娘为何要害孟家?就算我与晏家关系不睦,她们又是姻亲,似乎也不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贺砺移开目光,淡定道:“你在路上走,忽然有只野狗窜出来咬了你一口,你能知道它为什么咬你吗?”孟允棠:“……”“那你能捞我大伯一把吗?”她试探地问,“若真如你所说,大伯坐牢,罚没家产,我祖母和大伯母肯定见天的到我家来打秋风,她们脸皮可厚了。”“秦家在大理寺是有人的,一旦发现我要干涉此案,那两个证人纵想反口,也没这个机会。你若嫌你祖母烦人,尽可用收殓我家人之事的真相要挟她,让她上张家打秋风去。”贺砺道。孟允棠听他这么说,知道大伯的案子是没办法了。她看了看窗口,阳光快要斜到窗户上了,也该回去了。“临锋哥哥,阿姐送给我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银外,还有什么是你送的?”她问。贺砺执笔的手停顿了一下,搁下笔回过头来正视着她道:“那天晚上我说的所有话都是气话,气昏头才说出来的话,你一句都不要放在心上。”“哦。”孟允棠低下头去,嘀咕:“可是你说得像模像样的,跟真的一样。”贺砺倾过身去,手轻轻扶着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低声温存道:“喜欢你是真的,混账也是真的。以后你只听好听的,混账话都给我自己留着。”……城郊一处临近官道的小树林内,孟础润纵马疾驰,一刀将绑作靶子的稻草人的头颅给砍了下来,引得旁观的朋友纷纷叫好。“孟十四,你家有卫国公姐弟做靠山,按说前途不愁的,为何也与我们一般刻苦训练?”庞七郎问道。孟础润折返回来,脸晒得微红,额上汗水淋漓。他利落地跳下马,将手中的刀递给下一个人,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最大的靠山,一旦反目,便是最大的敌人。”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的,不太像开玩笑,几个朋友听了面面相觑。胡十一上来搭着他的肩道:“我瞧着咱们都练得差不多了,趁夏天未到,动身去北方吧!总得在军营熬打一阵子再上战场才稳妥,等战事起了再去,一去便上战场,那不是送死么?”“现在就去?可是我家里正给我说亲呢!”“我阿娘还病着,总得等她好起来我才能放心离开。”……七嘴八舌一阵,最后笃定能走的只有胡十一,庞七与孟础润三人。时间门没问题,但还有两个问题,得先解决了才能成行。一是过所,二是盘缠。没有证明身份的过所,三人没法通过从长安到东北的重重关隘。没有盘缠,路上吃穿住行都成问题。庞七先道:“你们都知道的,我阿爷就是万年县的一个小吏,过所我或许还能走路子想想办法,但盘缠……实在艰难。”三人都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从长安到他们准备去投的营州到底要花费多少盘缠。迟疑半晌,胡十一一击手掌道:“穷家富路,去了营州若不想从底层干起,说不得还得行行贿,依我之见,少说也得带个万钱。”三人都没个人资财,于是坐地募捐,一群朋友抠抠搜搜的只给他们凑了不到三贯钱。“这可怎么办?差得远呢。”庞七发愁。胡十一挠头,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我阿娘,我大姨二姨,我阿姐,我姐夫那儿我大概能骗个十来贯。”“那我出二十贯。”孟础润皱着眉头,有些心烦道:“够不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