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火箭班给每个学生发了一份“周末自愿留校自习承诺书”,要求带回家给家长签字。
说是“自愿”,但解释成“强制”也不为过,学校意思明朗,火箭班比平行班早小半年结束课程,提前进入总复习,学生们也要拿出相应的态度来——以前是周五晚放学,周日晚回校,现在直接把周末取消。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火箭班只有周日下午四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只够回家洗澡,拿换洗衣物,其余时间在学校自习。
“抱怨什么?!”班主任声音尖锐,“学习难道是为我学的吗?你们不回家,我也不能回家,我陪你们熬着,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考不好就后悔一辈子。你们都是最聪明的孩子,不用我多说。”
讲台之下鸦雀无声,一张张年轻的脸,瞧不出没什么表情。
麻木了。
就在上周,荣城一高在最美高中校园的评选中获奖。省电视台就此事来采访,学校挑了文科火箭班常考年级第一的女生站出来。面对镜头,女生侃侃而谈,把之前准备好的采访稿背得滚瓜烂熟,却记者临时发挥的问题上闹出了状况。
记者笑眯眯问:“丛同学,在这么漂亮的校园里学习,是不是连心情都会变好?”
女生原本还保持着微笑,听到这个问题,忽然就收住了嘴角,目光下移,睫毛频眨。
记者以为她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反应,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第三次的时候,女生忽然猛地抬头,状态的转变简直出乎意料,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眼泪就滚下来,她双手捂着脸,突然痛苦地嚎哭起来:“不要再问我了,求求你,不要再问我了,我真的好累,求求你了”
学校景色好不好看,绿化多不多,教学设施是否规整完善这些东西重要么?
重要。
但她无暇顾及了。
或许多年以后,依稀回忆起高中时代,会引用“怀念”或“珍惜”之类的字眼,但此时此地,竖在脑海中的路标巨大而又刺目,箭头指向远方,只书一个字:跑。
父母和老师在耳边说着,未来天地广阔,条条大道摆在面前,大千世界任君行,可那也是熬过高考之后才能看见的风景。现在眼前只有一条笔直的狭路,一眼望不到头,你除了埋头往前冲,什么都做不了。
火箭班尤其。这里的学生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不被寄予厚望,这份厚望具象化成教室里的死寂,早自习的呵欠连天,后半夜宿舍翻书的声响,和被窝里偷偷点亮的小台灯。
留校自习承诺书发下去三十份,收上来二十九份。
除了顾雨峥。
顾雨峥周末是必须要回家的,他不认为楼颖能够照顾自己,还担心她会受人蛊骗做些什么极端的事。他不放心。
他原本想好了措辞,趁全班出去上课间操,故意留晚了些,想和班主任解释,没想到班主任将此事轻轻揭过了:“嗯,学校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周末还是回去吧。”
顾雨峥脸色倏地结上了霜,薄薄一层,因着班主任说的这句话。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家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自己说出口,和别人本来就知晓,这是两码事况且,学校都知道些什么?
“老师,我家里并不算特殊,”他说,“只是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要回去照顾她。”
“哦,对,老师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多想,”青春期的孩子心思大多敏感,想法尖刻,班主任勉强往回找补,“你和你妈妈远道而来荣城,这边没有别的亲戚朋友,学校是想尽量为你行方便,既然决定要在这里高考了,从现在开始,不管学习或是生活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和老师反映。”
“没有。”顾雨峥面色不改,那层霜不见踪迹了,但他的眼底依旧平静。
班主任拍拍他肩膀,压低声线,颇有些讳莫如深:“明年六月,金榜题名,老师觉得你的名字可能出现在门口的状元榜上。”
说罢,手上力道变重,还要加上几句“安抚”:“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说这种话,怕给太大压力,但你老师觉得这点压力,你受得住。”
顾雨峥的目光原本停留在某处,听到这里,缓缓上移,最终与班主任对视。
他其实从来听不进什么激励,也不信什么鸡汤,豪言壮志在他看来更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事以密成,事情要靠做,而不是靠嘴巴喊。但今时今日,他忽然很想立个据,哪怕就当心理暗示也好。
顾雨峥嘴唇微动,声音很低:“不是可能,老师。”
班主任显然没听懂:“什么?”
“不是可能,是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