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裴安说让她洗漱,并没有别的意思,此时见她这番满红耳赤,也不难猜出她那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两人眼神再次相会,其中的意味,彼此心知肚明。洞房即将要发生的事儿,突然被挑明了出来,便有了几分磨死人的尴尬,原本稳稳当当的心绪,被她这无意间一撩拨,心神竟有了晃荡。裴安盯了一阵跟前这张羞愤欲死的脸,稳了稳,解释道,“你先去,里面的东西都备好了。”今儿这新房里的每一样陈设,都是祖母她老人家亲自让人布置。一个多月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来,芸娘喜欢梨花,托了话给他,让他去外面找找花铺,买一些干花瓣儿回来。临安城内春季一场爆雨,连落了大半个月,梨花树的叶子都被砸没了,哪儿来的花,最后还是卫铭从江陵府过来的商贩手里购来。既然给她的,她就用。裴安怕她再害臊下去,转身主动避开,打算去外屋坐一会儿,给她留出空间来,才走了两步,身后便是一声,“郎君。”往日唤他裴公子时,他倒没听出她有何不对,今儿这一声郎君,突然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裴安眸子一闪,转过身。芸娘已经从喜床上站了起来,立在床前,磕磕绊绊提醒道,“合,合卺酒。”两人没饮酒,仪式便没走完。没走完,就不吉利。裴安今日统共就饮了两杯酒,一杯敬了外边院子里来凑热闹的临安百姓,另一杯是同御史台的一帮子人饮的。酒量还行,但他平时很少与旁人共饮。合卺酒不一样,夫妻二人共饮,寓意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将来可能确实也要难为她如此了,被她提醒,裴安又转了回来,也没唤人过来伺候,自己提起桌上的酒壶,将两个酒杯都满上。芸娘便已走了过来,乖乖地站在他身旁,头上凤冠步摇碰出了轻轻的“叮铃声”。裴安拿起一只酒杯,侧身先递给了她,再端起另一只,脚尖转过去,与她正面相对。自己曾还是个小姑娘,懵懵懂懂之时,芸娘便从大人口中听过一些歌谣,知道成亲的合卺酒,需交臂而饮。两人此时身上均还穿着喜服,袖口又宽又长,芸娘试着往前举了举,袖口被牵住,正不知道该如何比划,裴安道,“你先饮。”芸娘楞了一下。不,不交臂吗虽有质疑,芸娘还是照做,酒杯抬起来,刚碰到唇边,对面的人却突然朝她凑来,弯下身胳膊从她曲起来的手弯中轻松穿过。一瞬,两人红火色的袖口顿时缠绕在了一起。距离陡然拉近,芸娘心弦一跳,还未回过神来,裴安的脖子已经迎向了他手里的酒杯。他一动,芸娘的手臂被到底还是被拉扯到了,酒杯里的酒水荡了荡,赶紧也凑近,低头勾了下去。杯里的酒水入喉,两人的凤冠和玉冠已经碰在了一起。那酒壶里是事先备好的果子酒,不醉人,只为了图个仪式,一杯饮完,什么味道两人都没注意去品,感官里只剩下了彼此靠近的呼吸,和那发冠相碰的当啷响声,久久未消。心底也同时涌出了一抹隐隐的意识,从今以后,跟前的这个人,便是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伴侣。他们已是夫妻。一股奇妙的悸动滚烫在心口,芸娘脸上不觉又热了起来,下意思往后退了一步,裴安也及时抽出了胳膊,“你先忙。”放下酒杯,裴安走了出去。酒过喉,渐渐地烧了起来,适才弯下身的瞬间,他只闻到了一股女人的幽香,钻入鼻尖后浓烈得甩不开,却没觉得有半点不适。甚至还挺好闻。裴安抬手扯了一把圆袍喜服内的里衣领口,顺了顺气儿,他倒确实还没碰过女人童义一直守在外面,本以为今儿晚上里面伺候的人多,没自己什么事了,突然听到身后的房门声,忙回过头,看到是裴安后,神色一愣,“主,主子,怎么了”今儿可是新婚夜,就,就夫人的姿色,主子真不吃亏,说不定还占便宜呢裴安吩咐道,“你去替我备一壶酒来。”酒后吐真言,他得再盘问一回。照明阳的意思,邢风还没死心,她人都已经嫁给自己了,拜了堂已是他的夫人,且如今还在自己的婚房内沐浴更衣呢,他还有什么不好死心的。牢里待着吧。童义他跟了主子这些年,从来没听他主动说要酒,心头自然也清楚是什么原因,当年三爷就是不幸倒在了酒桌上。所以,主子从那之后,不仅从不酗酒,甚至滴酒不沾。但今儿是他新婚夜,说起来,好像主子确实还没有过女人头一回,难免紧张,以为是他想壮胆,童义了然点头,“奴才这就去拿。”整个国公府如今就裴安和老夫人两人,平日里一个灶台,都大把时间闲着,裴安的院子并没有单独设火房。酒更不用说了。要酒,还得到老夫人那边去问。府上的人正忙着,宴席刚结束,都在善后,童义原本想从酒席上顺一壶过去就好,一时没找出空闲的人。一回头,刚好撞见了老夫人跟前的丫鬟,赶紧拽了过来,“帮我瞧瞧,还有没有剩下来的酒。”萍儿一愣,“合卺酒不是早备好了在新房里,没了?”“不是果子酒,要烈一些的,招待宾客的那些,还有没有剩?”萍儿摇头,“还真没了,今儿临安城的百姓都来赶了热闹,后院的几十坛见底了不说,还不够”童义立马道,“主子要,你差个管家,去买一坛子。”萍儿一懵,“主子要?那奴婢去问问老夫人吧,估计老夫人屋里还有剩的。”“行,赶紧的。”两人一同到了老夫人的院子,萍儿进去找老夫人,童义在外边候着。裴老夫人刚打发了丫鬟去新房那边铺床点香,听萍儿说世子爷要酒,也愣了愣。他不是不沾酒吗。两人订亲后,裴老夫人什么事儿都上了心,早早便问过了府医,说同房时最好不宜饮酒,万一要有了孩子,怕将来身子骨不好。裴老夫人也没多问他怎么突然要起了酒,转身便同福嬷嬷道,“新婚夜饮什么酒,你去我屋里,刚泡的柠檬水,你连坛子一块儿抱给他”福嬷嬷应了一声好,当真将整个坛子交给了童义,怕他缠着非得要酒,也没告诉他,只道,“都拿给世子爷,酒烈,还是少喝些。”童义没料到会直接给一整坛。不过也行。搁在院子里,下回主子再要,也懒得跑一趟。童义抱着坛子匆匆地赶回院子,半路上,便撞上了正四处张望,寻着路的青玉。主子几次同夫人会面,夫人身旁都跟着青玉,童义见过,早就认识,这时候她出来,肯定是有事。童义停下脚步,唤了她一声,“小娘子,是夫人要什么吗。”青玉一转头,见到童义自也认识他,神色一喜,忙上前问道,“小哥,可知府上还有没有酒?”适才芸娘去了净室后,身子泡进浴桶里,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不仅没将心头的紧张消去,反而让她越来越慌。知道外面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也不敢耽搁。穿好寝衣一出来,便见屋子里多了好几个丫鬟,铺床的铺床,熏香的熏香。刚点完熏香的嬷嬷,见人出来了,笑着迎上前问道,“夫人这会儿还没用餐吧,这成亲啊,就是个挨饿的,夫人想吃些什么,尽管说,奴婢就去给您备来,待会儿您和世子爷慢慢用。”除了天没亮那会儿吃了半碗粥,确实一天都没进食,芸娘还不知她名儿,礼貌地道了谢,“有劳嬷嬷了。”“夫人不用客气,老夫人专门叫了奴婢过来伺候夫人,往后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奴婢姓方。”芸娘便唤了她一声,“方嬷嬷,都好,我不忌口。”方嬷嬷点头道,“行,那奴婢就看着办。”方嬷嬷出去不久,裴安便走了进来,芸娘头发还滴着水,连颖拿布巾打算给她擦擦,她刚坐上圆凳,“腾”一下起身。这两个月里,王家的嬷嬷教了她不少规矩,其中一桩便是从今往后,他得替自己的夫君更衣。芸娘身上的衣裳,都是府上的丫鬟备好的,眼下是夏季,备得有些单薄,红纱下,里面的贴身衣物都能瞧见。芸娘硬着头皮朝他走了过去,刚到跟前,嘴里的话还没憋出来,裴安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单薄料子,眼眸及时瞥开,“我自己来就好。”说完,便去了净房。屋里的丫鬟,接着去备水,芸娘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声,坐在那,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过了一阵,实在受不了了。不行。她不能就这般干瘪瘪的被羞死,屋内的丫鬟忙乎完都走了,芸娘唤来青玉,“你去瞧瞧,有没有酒水,要是没有,你去讨一壶来。”两个人待会儿总不能干望着,醉一下也好,没那么尴尬。青玉早瞧出来了她在紧张,虽自小就陪着她长大,还从未见过她饮酒,可总得有个第一次,酒能壮胆,确实不错。青玉点头走了出去,路上拐错了路口,与前来送餐的嬷嬷错身而过,国公府又大,走了一断,迷路了,正要找个人来问路,便听到前面的童义唤她。青玉问完,便看到了童义怀里的酒坛子,眼睛一亮,“小哥这酒能不能分我一壶,夫人也要。”
两主子都要酒,倒是碰到一块儿去了。童义点头,“自然可以。”当下抱着坛子,领青玉去院子里寻酒壶。当差的都明白,两主子虽已是夫妻,但还是得各效各主,童义装了两壶酒,各端一壶,一前一后,进了新房。方嬷嬷的饭菜也呈了上来,先前听了老夫人的吩咐,还真没备酒水。芸娘已坐在桌前的圆凳上等着裴安出来,青玉将酒壶拿过去放在了她跟前,担心她头一回不知酒浓贪了杯,嘱咐道,“烈酒,主子注意些。”芸娘点头,“嗯。”童义跟着进来,有芸娘在,他不敢抬头乱看,正要埋头往前,见裴安正好从净室进来,转身将酒壶递到他手上,临了想起福嬷嬷的嘱咐,道,“主子,酒烈,少饮些。”裴安沐浴完,也换上了一身寝衣。同是大红喜色,薄薄一层绸缎套在他高挑的骨架上,宽肩窄腰,头发还湿着,没有束发冠,随性地披散在肩头,应了声,“嗯。”裴安一出来,青玉连颖也都长了眼色,跟着退了出去。裴安提着酒壶坐在了芸娘对面。屋内只剩下了两人,安静地用着饭,芸娘盯着碗眼睛不敢再乱瞟,瞟一眼,她心脏就跟一只拨浪鼓似的,得摇上好一阵。自己是没得挑,丫鬟只给了她这么一件,他,他就不再多穿一件吗他那模样,就,就很让人脸红。“不习惯?”偏生裴安见她埋头只扒碗里米饭,突然问了她一句,芸娘抬头,便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沐浴完,他一头湿发,脸侧似还沾着水珠子,肤色冷白,轮廓也愈发分明。芸娘定了两下神,慌乱移开视线,答道,“习惯,我不忌口,什么都吃。”说完,便提起了手边的酒壶。她虽不会喝酒,但即便是一个人醉了,至少也比两个人清晰着,要自在得多。裴安看着她将盛满的酒杯,轻轻地推到了他面前,“郎君,饮一杯吗。”裴安:行,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礼尚往来,裴安也倒了一杯,推到了她面前,“你也饮几杯。”芸娘几乎没碰过酒,适才那杯果子酒,味道清甜没有半点酒味,入口还挺好,见酒壶是童义刚拿进来的,还以为和青玉备的烈酒一样。入喉后,却有些意外。有点酸,有点淡。与青玉替她备的这壶不一样,不是烈酒。裴安同样也察觉了出来,本以为她特意备来的一壶酒,必定也是烈酒,倒没成想,味道如此之淡也好,他清醒着最好。两人心里各自有了计较,连饮了杯之后,暗里都留意起了对方的脸色。裴安看过去,她头上的青丝已经半干,如流墨散在她胸前,五官精美,肤色如玉般细腻,两边脸颊明显染了一抹桃红,眸色,似乎也没有适才那般清明,带了点雾气朦胧当是醉了。五杯烈酒下喉,别说是她,就算是自己,也会醉。裴安筷子伸出去,替她夹了一块藕片,贴心地放在她碗里,轻声问她,“之前,很少饮酒?”芸娘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那块藕片,茫然抬头。见到他面色比适才明显放松了很多,甚至有了几分恍惚,芸娘心里顿时也有了底,适才青玉说了,壶里的是烈酒,五杯下肚,肯定是醉了。醉了就好,她精神崩了一个晚上,这才慢慢地缓了下来,“多谢郎君,之前不曾饮过酒。”难怪。裴安又打探了她一眼,手指头轻轻敲了一下桌面,问道,“你,之前一个人在院子里,没闷过?”要是没醉,他断然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总算是聊了起来,芸娘点头,“闷啊,但有什么办法呢,出不去,只能自己想着法子熬。”“一次都没出去过?”裴安又问,“五年,除了院子里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人?”大抵没料到他还会往下挖,芸娘愣了一下,实话道,“有,府上的大姐姐二姐姐,还有四妹妹,得了空,都会顺着墙爬进来,同我说一些外面的趣事。”大姐姐偶尔还会给她带临安城的糖人。“你没爬过墙?”芸娘:芸娘心头一跳,朝他望去,裴安手背抵着下颚,神色放松,也没避开她的目光。懒散放松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清醒的样子。芸娘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她虽没饮酒,但也听说过,有的人醉了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可有的人,醒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爬过。”芸娘不想说谎。“去找谁?”芸娘再次一愣,这回裴安没看她,提起了酒壶,往她跟前的酒杯里添酒,烛火的光突然闪了一下,裴安没看清,酒洒出了两滴。芸娘看得仔细,防备的心又放了下来,回答道,“想出去找外公。”她外公,顾氏?顾氏一门也是武将,且下场也不太好,如今已经消声灭迹,一场大战后,家里的两个公子爷,至今下落不明。裴安:他问的不是这个,怕她再岔开话题,简单直接地问,“五年除了王家的姐妹,你没同旁人接触过?”有的。邢风啊。这回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他想问她什么,一时倒有些过意不去了,能醉了还惦记着,肯定是介怀了。她和邢风的过去,他应该多少听说过,两个就差正式订亲,要说没点什么,也不可能。就像她和萧娘子的牵扯一样。那日他同自己坦白了他和萧娘子,如今她已经嫁给了他,她也没什么不能坦白的,点头道,“有,我见过邢风。”裴风搭在桌上的指尖一动。芸娘主动道,“那时候没人陪我说话,我和他自小相识,又只隔了一个院墙,闷得慌了,听他聊起外面的世界,总觉得自个儿也出去过一回,他说南海的珍珠有碗口那么大,还有江南一年四季如春,就连到了冬天,树叶都不会掉,绿油油的,还说那里的人一辈子都没看过雪呢,想想我竟然比他们好,至少小时候还堆过雪人,他告诉我,这天下的人其实都被关在了牢房里,只不过我的那间院子,格外小了一些罢了”裴安听着听着,眼皮子便开始跳。碗口大的珍珠,他屋里就有,没什么好奇的,四季如春又有何好的,湿气重,容易染上风湿他朝着她探究地望了过去,她也正看向她,眸子如凝了一汪水,面色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真诚地道,“我知道,郎君不喜欢追究过去”裴安:也不一定。“但之前,我是以为将来会嫁给他,才去接近他,如今,我既然已嫁给了郎君,郎君便是我这辈子要跟随之人,往后我要是想看珍珠,想去江南,自我郎君带我一块儿去。”她说着,眼眸羞涩地躲开,垂下头低声道,“今后,我,我也只念郎君一人。”像他这样的‘奸臣’身份,酒醉后,不可能会忘事。她趁他醉着,好开口,也希望他能安心。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熏香炉里,袅袅青烟往上,气息不断地钻入两人的鼻尖,裴安再去饮杯里的酒,突然之间,有了几分醉意。她那壶里的是果子酒?见他半晌都没吭声,芸娘有了一些忐忑,目光怯怯地看向他,澄清道,“除,除了聊天之外,我没同他有过任何旁的接触。”牵手,应该不算。她没站稳,他扶了她一把,牵住了他,再就是小时候不懂事,拉着手玩过过家家。这种细节,就全然没必要拿出来说了。她等着他的反应,良久后,见他点了一下头,“嗯。”芸娘松了一口气,继续给他添酒,酒添完,突然想起了一桩正事。玉佩!她得拿回来。他醉了,正是好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事。”裴安看向她。芸娘将酒壶放下,轻声道,“那个玉佩。”裴安:醉了倒是终于肯说了。“那日在渡口,我送给郎君的玉佩,是我母亲留下来给我的,先前因为和邢公子有了口头的婚约在身,我便以此物,当成信物送给了他,后来婚事不成,我已同他要了回来。”要说被还回来,太丢人,横竖都一样。芸娘继续道,“那日见郎君突然赠玉与我,我也不好白拿了郎君的东西,刚好那枚玉佩带在身上,一时着急,便送给了郎君,我知道郎君心胸大度,定不会在意这些,可我再三想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赠过旁人的东西,我不该再拿来给郎君,郎君将它给我,我改日重新再送你一样更好的,可行?”裴安:什么意思,二手货就算了,还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