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嘴巴很苦,下意识觉得这是药,她懂得苦口良药的道理,却私心不想吃这苦药,被这苦药一激,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这个女孩她不曾见过,盘发精巧而简约,素无首饰点缀,只是鬓边斜插着一支黄玉流苏银簪。她目露焦急,樱唇微启,一双柔荑紧紧握住她的手,身边几个丫鬟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你……你是谁,你如何认得我?”
颜道之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感到一阵阵刺骨的痛,她眼前的女孩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欢快地说:“阿弥陀佛!你终于醒来啦!你先躺下、躺好!大夫嘱咐了你得好好休息。”
“我、我怎么了?”颜道之问道。她渐渐忆起那些雪海中的冰冷与痛苦不过是病中的梦,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还好那是梦,还好自己已经醒来。
“幸好你醒了。你已经昏迷两天了。今晚若是再不醒来就……放心,你身上都是些皮外伤,现在有些发烧,想来不久也会退热了……刚刚你梦魇了吧?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颜道之浅浅地笑了,十分艰难地欠起身子想要致谢,“多谢小姐相救,再造之恩,没齿难忘。”颜道之瞥见了她简约无饰的发髻间独独斜插的那支银簪,玉品黄如蒸栗,肉质上乘,加之她容色清贵,卓尔不俗,于是更加确定她不是府上一般的丫鬟。
“你没见过我,怎知我身份?”她连忙扶她躺好,顿了顿,迟疑了片刻,似乎想了想,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段府的二小姐……你可别着急,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名叫段濛羽。”
段濛羽安抚了她一阵,再四叮嘱要好好休息。虽说也是段府的人,可段濛羽却让颜道之心生亲近之意,加之段濛羽生性爽快不虚伪客套,颜道之便安下心来休养身体。
转眼又是一两日。颜道之精神略好了些,她自遭逢变故,落难失忆,可说是一路风餐露宿,身体本就受损不少,加之遭到段氏母女的毒打辱骂,五内郁结,内外交困之下便病体沉重了。幸有段濛羽雪中送炭,才使得她一身伤痛稍稍缓解。
这日,段濛羽见颜道之身体有所转圜,故扶着她起来,倚在床边小坐闲话。二人互通了姓名,又漫道家世。颜道之本已失忆忘却了自家名姓,想起了心上人江寒卿曾为她起名“曼殊”,故以曼殊通名。而段濛羽则说道:“我名叫段濛羽,本是‘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的濛雨。只是我不爱‘雨’这样女孩气的名字,故将‘雨’改作了‘颠倒宫徵羽’的羽。”
段濛羽自顾自地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而颜道之适时地报以赞赏的一笑,说道:“二小姐胆识不一般,闺中女子敢于自己做主更改名字的实在少有。想来老爷夫人都很疼爱小姐吧。”
语出的一瞬,颜道之注意到她靓丽的容色刹那黯淡了许多,一番番心事仿佛齐齐涌上,遮掩了她的神采。颜道之想要出语解释安慰,却被段濛羽再次展露的微笑轻柔地止住。
“我母亲是贺夫人,也许你刚来府中并不知道,我的母亲本是父亲的正妻……因受到惊吓中风,倒在床上直到现在……所以父亲总是偏疼我一些。”
不小心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颜道之忙向她道歉,段濛羽爽快地笑着安慰她。“……不妨不妨。你现在得先养好身子。我叫人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来。你先歇着。”
她快步走出,那红梅错落的交领襦裙裙摆在她的小跑中轻快地飞舞着,颜道之心中暗暗赞赏着,如此坎坷却活得这样坦然,眉宇间近乎看不到一点忧郁。她有些隐隐的仰慕,为这份坚毅出尘。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嘴角的微笑渐渐凝固,她看到旁边的小丫鬟,于是轻轻地问道:
“敢问姑娘……我、我怎么在这里呢?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不敢当,曼殊姑娘。你叫奴婢’若竹’就好了。姑娘你且歇着,待我讲给你听。”
若竹长相恬美,人也伶俐,不多时便讲清了来龙去脉。原来那日清晨,周氏进到段霭云房中后,本想商量着如何除掉颜道之,而此时段濛羽刚刚伺候完卧病的母亲,因有事来找周氏,就到了段霭云的房门口,看到了昏死过去的颜道之。她早就听说有一女子寄居家中,只是之前忙于照顾母亲,无缘与她相见,又从门前听到了周氏与段霭云的谈话,得知她们竟然想要暗中除掉这个算半个救命恩人的“情敌”,于是一定要救回她。这样便与周氏起了冲突,周氏在廊中对她吼叫不已,段霭云也出来为她母亲助阵,还好,段府的老陈管家拼命稳住了场面,劝说周氏不要在老爷身担重责、离家出征时闹出人命,并且让二小姐带走颜道之回去医治。足足闹了近两个时辰,周氏心知府中上下已经知道了这曼殊的状况,此时若要再暗中取她的性命已不可能,因此才放段濛羽与老陈管家带走了她。之后他们请大夫、煎药、看护,一通忙碌,终于换回了颜道之的性命。
“姑娘有所不知,”若竹压低了声音,“周姨娘对二小姐冷眼相待,那天为了姑娘的事,对二小姐骂得好难听。不过二小姐的胆气与侠义在城中是有了名的呢。”
“周姨娘?”颜道之不解地问道。
“……嗯,她本就是姨娘,只是她诞下大小姐早于夫人,后来夫人又卧病不起不理府中事,因此她闹腾着要老爷给她个更高的地位。老爷无法,只好令家人改口称她为夫人。她还闹着要求得圣上的封诰呢。只是老爷一直不允。”若竹说到这些,仿佛想起了那些旧日的烦心事,微微叹气。
“这里便是二小姐的卧房,安全得很,姑娘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若竹忽然想起了什么,调皮地冲着颜道之眨了眨眼睛,“放心,有二小姐和那老管家陈老头在,她们不敢来的。”
颜道之喜欢听她欢快的诉说,心情转好,感觉身子也轻快了许多,小姐侠义过人,身边的丫鬟自然也快人快语。
若竹尽心照顾着颜道之,喂水递药,上药、包扎她身上的伤口。她本来很疼,细眉微蹙,但在若竹的服侍下疼痛感似乎减轻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夫隔三差五地来为颜道之诊治,段濛羽时常前来探望与她说话,若竹悉心照料朝夕相伴,还有那老陈管家,也来探望了她几回,还带了些补品。非亲非故,如此坦诚相待,这也是她自入段府以来第一回感到身心俱暖,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脸色也逐渐恢复了红润的色泽。
“姐姐,你比从前胖了些。”一听便知是段濛羽的声音,她与颜道之很是投缘,便私自唤了她为“姐姐”,颜道之本不敢受,但感念她的仁义善良,喜爱她的甜美可人,更仰慕她的侠骨才情,于是接受了“姐姐”的名号,心下暖意融融。
段濛羽拿来一面双鸾衔花镜给她照。许久不曾碰过镜子了,她在晶亮的光芒中一点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确实,她瘦削苍白的面容,如今多了几许血色,几番温润,光洁而透着些圆润之感的面颊和下巴为她的美增色不少。上一次照镜是什么时候?她细细回溯,忽地,就想起了他。
她的容色,一霎时又黯淡了许多。
段濛羽没有心急,看她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故转身走进帘帐内,点燃条案上褐釉炉中的馨兰香。
也许这幽然微渺的香能够略略缓解她心里的痛楚吧。她这样单纯地想。
殊不知,那一日,他也点燃了一缕香。
段濛羽窥破了颜道之的心思,她忘不了那个救出她的早晨,段霭云的门外,她听到的那些关于“情敌”的争论。她为颜道之的遭际感到痛苦,就像自己亲身经受一般,她从未品尝过爱情的味道,只是从书中见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悠远绵长。她素知周姨娘与这位姐姐的品行,正是卑鄙的本性让这番爱情的竞争更加无谓与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