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不会搞什么云气霞光的出场排场,恨不得隐匿在脉主之中,悄悄走上高台落座。钟以岫穿着素色交领广袖袍,目光垂着坐在钟霄身侧。她眼尖地发现,他两只手都缩在衣袖下,他极其害怕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无所事事的模样,所以拼命转过头去跟钟霄交头接耳,表现出“我很忙”的严肃。明心宗高位者一共就这么几个人,有新面孔自然而然会吸引到注意力,羡泽听身边年轻弟子道:“师尊?看着这么年轻。”“也不乘个云鹤,搞个钟鼓,让我们都站起来迎接仙人下凡啊?怎么就默不作声躲在别人后头钻出来了。瞧呢,他那椅子出问题了,还要换椅子,就不能手一翻点木成金嘛!好歹是咱们明心宗镇山的神秘师尊,怎么这么不气派?”“师姐你不是有个九洲十八川元婴以上美貌排行榜吗?你觉得咱们师尊能排多少啊——”别说羡泽同一批入门的弟子,就是师兄师姐也没见过钟以岫,这会儿谁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钟以岫实在是可怜,他知道自己该一脸处变不惊、光风霁月,但又实在是无法承受如此多人注视来的目光。再加上钟霄与匣翡安排事务,暂时离开座位,只留下钟以岫在高台上端,他只能把自己当一块墓碑似的杵在原处。钟以岫时不时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视过明心宗弟子们,似乎想找到羡泽的身影,但又找不到她,看几眼就会跟无数目光对视,只得又垂眼——他在打架的时候,那么冷冽沉着的一个人,一旦到日常生活,又跟个仓鼠似的了。羡泽实在是没忍住,伸手碰了一下小海螺,看向钟以岫的方向,传音入密道:“别乱找了,我看着你呢。不是说病了吗?怎么今日还来了?”钟以岫一惊,抬眼朝她方向看来,面上忍不住浮现几分笑意。周围弟子一阵皮紧:“师尊怎么往咱们这边看过来了?是因为我们争论他的美貌排名吗?!”“他修为那么高,肯定能听见的吧!笑是想让我们给他排第一嘛?”“那不行,我姐跟我说,伽萨教的圣女曾经美死过人,那肯定会比师尊好看!”“嘿,那圣女都是几十年前艳名远扬,现在估计都老了吧!我投师尊一票!”在弟子们误以为被注视的紧张中,钟以岫也传音入密而来:“我真的……病了,不过已经快好了。别担心。”他在看台上似乎有些刻意地咳嗽了几声,但也觉得自己有点假,左右挪了挪眼睛,才将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继续传音:“进入秘境之后小心。我会在外头关注着你的境况,如遇危险,我们都会出手的,不必担心。”他正在心里小心翼翼的说着,忽然瞧见陆炽邑跨步飞下高台,就立在紧挨着明心宗弟子的那一层,抱着胳膊大叫道:“羡泽!哎,叫你呢!抬头——”羡泽抬头,陆炽邑用要砸死她的力道,朝她扔来好几个木球。她抬手刚要接住,江连星动作比她还快,抬手挡在前面,接在手里。江连星皱眉正要扔回去。陆炽邑没好气的样子道:“用灵力就能放出来的傀儡!用剩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羡泽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他就跟踩了尾巴似的,窜回了自己的座位,走到钟以岫身边时,似乎还叉着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羡泽感觉他一张嘴,她就要头大,却看钟以岫或许根本接不住陆炽邑的挑衅,眨了眨眼睛,歪头露出笑意,还对他夸赞了几句。陆炽邑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最后一脸吃瘪地坐回了脉主的位置,气得嘴歪,看到羡泽的目光,还对她瞪眼比划了几下,让她收好傀儡。两边队伍浩浩汤汤进入秘境。画卷如同一层薄纱,眼前微微一白,便走入新的天地。仰头看到是数百米高的巨树,树冠覆盖整个天空,如今正是夜晚,灰色树干如同神殿石柱般耸立,他们则像是深夜爬在神殿地板上的小虫,仰头看得头都酸了。这时,千鸿宫一位掌匣人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此次秘境试炼的规则正式公布:秘境中|共有十二处点位,占据点位算一分;并藏有十二件秘宝,夺走秘宝算一分。夺走秘宝还算容易理解,这些秘宝被发现之前隐藏极深,只有被两方弟子触碰后,将会向天空射出一道无法被阻挡的光线,向所有人告知它的方位。秘宝本身形态不对外告知,每一件都不一样。占据点位则是以阵法内门派弟子人数来计算,比如说同一点位的阵法内,有二名千鸿宫弟子,一名明心宗弟子,则在这个状态不平衡的状态保持半刻之后,认定为此点位为千鸿宫所有。如果想打破这个局面,最起码需要再来二名明心宗弟子,让明心宗人数超过千鸿宫弟子,然后再维持半刻,此点位才会变为明心宗所有。掌匣人也提示,其中有两个点位,二件秘宝,都是极其凶险的,夺取他们也是只给一分,所以弟子们不必强求。规则还算简单,但不简单的是——千鸿宫弟子估计每个月都会进入各种秘境,很可能他们也都来过这个秘境,早就熟悉过这里的环境。千鸿宫弟子进入秘境之后,只听到队伍最前头的青衣大师姐轻喝一声,队伍立刻分为了十二组,每一组二人,几乎每组中都有剑、乐、医二人。近战远程奶,齐全了。千鸿宫弟子们生怕自己作为前·仙门之首会输给明心宗,制定好了方案,甚至想过哪些分是必得的,那些分可以放给明心宗。最好双方只差两二分,大家都得个体面,客套中结束试炼。明心宗这边,在公布规则和秘境概况的前两天,也在墨经坛分坛里开展了激烈讨论。大家讨论的一致结果就是:试炼算什么,这可是成丹期上下的秘境,他们明心宗多少年都进不去一次。这里该有多少仙草、妖兽和宝矿啊!咱们进去,不打比赛,就突出一个“薅”字!曲秀岚两只驮马似的眼里,亮起了亢奋的光,她手持两把巨大剪刀,活像个大闸蟹一般转头高声道:“现在,分组准备出发,我们的口号是什么?!”“薅草!挖矿!吃肉!”整个队伍一共分为四组。刀竹桃这种懂毒懂医的,自然在薅草组,她甚至还把丑卜牵了进来,说是丑卜似乎懂得百草。但丑卜也不喜欢人多,吓得又想乱尿,刀竹桃倒是有远见,给它拿杂布做了个纸尿裤。而胡止作为挖矿组重要一员,也是有先见之明,他怕矿石不好带,特意拿了铁锤鼓风机,配合着擅长火灵根的弟子,当场就能给练成各种金银锭。羡泽和江连星就在吃肉组。名字听着是很爽,但最主要的工作是围猎各类妖物异兽。
杀死后,挖妖丹,获取妖兽身上的宝物,剩下的给大家当做口粮。算是任务比较复杂的一个组了。听说有几位擅长厨艺的剑修也在他们这一组,准备随时支起锅来。然后还有一个后勤组,专门负责驻扎营地守家守资源,配合各组行动。两边门派都是各自有了计划和方向,几乎是在全部进入秘境之后,眨眼间分散开来,列队分组御剑朝着目标而去。……卷轴之外。千鸿宫的看台上,宣琮飘飘绕绕的迟来了,他鬓边甚至戴了一支兰雀花,千鸿宫各位掌匣人或长老,也对他的浪荡模样早已习惯,甚至连他发丝半散也不在乎。他登上高台,站在身边,看向宣衡捏着眉心的手指,关切道:“又不舒服了?眼睛还能看得清楚吗?”宣衡没回答他,手指压着太阳穴,抬起头来,掌心半遮住他略显浑浊的灰色瞳孔,看向对面高台,但实际上他眼前一片混沌。宣衡沉声道:“那人,是垂云君吧。”宣琮垂眼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什么样看不清之后,才抬头轻笑道:“是。我记得二十年前,仙门大会上见过他一面。当初不都是传闻他已经废了,可他一出手惊艳四座。哦,不过,跟你当时的风头不能比。”他有意提起二十年前。那恐怕是宣衡人生最圆满的时候之一。他在仙门大会上技惊四座,以乐理与剑术冠绝各大仙门;老宫主身体彻底不行,将千鸿宫上下大权都交到他手中,更重要的是,她还在他身边。宣衡在剧烈的头痛和再次短暂发作的目盲中,忍不住回忆起二十年前仙门大比的那天。丝丝轻云拂过千鸿宫数座玉銮飞阁,宣衡作为少宫主,他所在的飞阁悬停在最高处。在他回到自己所居住时,仰头看到那个最不爱露脸的身影,竟斜靠在二层房间的玉色阑干上眺望。他走入房间,双手将沃舟琴摆在木架上,摘掉冠帽。卧房中衾被揉乱,温热生香,显然她刚起床没多久。他面上不动声色,但仍然是将床帐放下来(),遮住一切4()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将她乱倒的两只软履拎出来,又合上卧房的门。宣衡将一切夜晚的痕迹都层层掩住,才走到露台边,站在阳光没有照进来的门框内:“在看什么?”她总是心不在焉,对他的话总是故意懈怠慢半拍,此刻懒懒歪着才转过脸来,乌发挽起,金瞳如星,她赤|裸着双脚,对他露出笑容:“我在看这流淌下来的云幕。是垂云君的,对吧。”宣衡愣了愣,犹豫道:“你听说过他?还是……记起了他?”羡泽拧身,腰间缀着的玉衡轻轻碰撞,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托腮喃喃道:“他好像又拔|出了银山剑,但没想到大家称赞他不减当年,他反倒不愿意用剑了……”“你听到我的琴声了吗?”宣衡忽然打断道。羡泽靠在围栏上,单薄裙摆下两腿交叠,道:“我听到了,又是《凤求凰》对吧。”宣衡脸色更难看了:“是《倚候仙兮》。”她大笑起来:“抱歉,我又糊弄你被发现了吗?没办法呀,那时候我还没醒,谁让你不叫我起床,我被你折腾累了,胳膊都酸了。”宣衡咬牙,将紧紧包裹脖颈的交叠衣领拽松了几分,露出锁骨上方一道血痕和几个牙印,沉声道:“你明知道今日仙门大比,非要——”羡泽啧了一声,拽着他衣领往里看去,除了那道横亘的绳索痕迹,衣襟遮挡下的胸膛上更有青紫痕迹,她笑起来:“这你都能裹得住,下次就该在你脑门上咬一口。”他走过来几步,弯下腰去,她将脚抬起,脚趾放入他掌中的软履。在宣衡弯腰的时候,她伸手又勾了勾衣领:“你生气了?这绳子我问过你,你同意的嘛。再说,我问你要不要结束,你自己昏了头光顾着哼哼了,什么都不说。”宣衡俯着身正给她穿另一只鞋,听闻她这般发言,抬起头来冷冷瞪着她:“不许再外面提这些事。”这眼神的魄力足以让不少年长于他的千鸿宫长老胆寒,但羡泽只是仰头又笑:“或者你去问小琮借点脂粉遮一遮嘛。”她提到了宣衡不想听到的人,他也不愿再等。飞阁下层的奴仆听见说笑声正要抬头,就瞧见一道身影被拽进屋中,她背影、软履与衣摆都被宣衡高大的身影遮挡的严严实实。朝向露台的门被合拢,房间内一下子变得昏暗。“为何会注意垂云君?”他垂首在她颈旁,低声道:“你是真的记起来什么了吗?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宣衡从来都是在外与她保持距离,私下却恨不得时时刻刻贴上来,羡泽已经习惯,笑道:“你是想说他比你年纪大好多吗?那也没我年纪大啊,我可都是活了几百年了。”“别岔开话题。”他一丝不苟的鬓发,蹭过她乱茸茸的耳畔。羡泽并不会哄他而说假话:“我确实想起来了。这位垂云君跟我有些瓜葛。”他的手一紧,却听她又笑:“若我有一日落魄了,会先去杀他,要他还债的。”宣衡当时想问她:是情债吗?但羡泽转过脸来,唇贴着他嘴角,轻声道:“……少说些话,多伸点舌头。嗯,真乖。”他想说的话都融化了。十几年来,宣衡不去找她,也不敢找她,甚至恐惧听到她的任何一点消息。但几个月前,他身体突然发生剧变,甚至连双眼无法视物的毛病都频发,他就知道羡泽一定是出了事。是她所说的落魄的时刻吗?那她为何未像之前所说的,杀了垂云君?是她做不到了吗?此时此刻,宣琮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垂云君也在远远看着您,对您点头致意呢。”宣衡放下遮住眉眼的手,面上露出淡然自若的神情,也朝着一片黑暗中微微颔首。高台另一端,钟霄往椅背上靠了靠,轻声道:“那位少宫主宣衡,昨日提出想要跟您这位前辈见见面。”钟以岫果然脊背绷紧,钟霄笑道:“我拒绝了,说你身体不适,但他态度很坚决,说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