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宫的地牢,原本是地库,用来存放一些要避光的宝物。茯芍开辟出来了一部分,设了结界,关押了雪妍。一天之前,她还是匍匐她脚旁亲昵撒娇的宠嬖,而今却被禁锢了四肢,人棍一样倒在地上。见到茯芍,雪妍激动了起来,她嘴巴被玉珠撑着,无法合拢,也无法吞下,涎水滴答流了半身。那双眼里血丝未退,脸色却愈发苍白,透出暗淡的青灰色。这副模样,和疯子无异,再不见从前的姿色。茯芍撤了结界,她们之间修为差距太大,根本不需要任何防护。她立在雪妍面前,垂眸问她:“我对你,不好么。”被玉珠塞口,雪妍说不出话,她的内丹又在茯芍手里,无法调动妖力传音。其实也不必说话,那双眸子里的恨色便诉说了一切。尽管如此,茯芍还是去了她口中的玉珠,“回答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哈哈哈哈哈,”白狐痴癫引颈长笑,“你们杀了我全族、夺走我们世代栖息的领地,你问我是如何想的,是不是太可笑了点!”“我理解这种想法,”茯芍道,“只是不理解,你会有这种想法。”白狐冷笑地睨着她。茯芍继而道,“衾雪刺杀蛇王后,所有妖、就连丹樱都以为我厌恶白狐,她买你过来,是供我虐杀取乐的。你要真有复仇的打算,就不会以白狐的身份接近我。”“不错,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近你的身。谈不上是早有预谋,但大好的机会放在了我眼前,为何不博?”“你是来到我身边后临时起意?”茯芍蹙眉,“我自认为待你不薄。”“你不会懂。”雪妍呵笑,眉宇间流露两分苍凉,“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个战奴,我或许会认了命,可你偏偏要对我好,让我吃到从前才能吃的鲜果、让我穿上从前才能穿的绫罗。我想把玖偣郡主的身份忘了,本本分分地为奴为婢,是你、是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切!让我记起我不是个奴隶!”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嘶吼。“原来是这样……”茯芍喃喃。她以为雪妍是有什么隐情,原来是真的想要复仇。陌奚说的没错,她太愚蠢了,竟会被一头这么小的狐狸蒙骗。既然如此,茯芍便也不再将她视为自己的丫头,冷了脸色,“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计划、毁了淮溢上下所有狐妖的生活!”“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雪妍尖锐地回吼,“我只管我自己!他人的事与我何干!”茯芍挑眉。一种违和感再度涌上心头。这话有些不对劲。既然雪妍不在乎其他妖,只管自己好过,那还谈什么复仇?为何要为了已死的亲族送了自己的性命?她的话里有矛盾,茯芍正要询问,倏尔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兀地传入脑中——“芍姐姐!救我!”丹樱。茯芍瞳孔一收,匆匆布下结界罩住雪妍,身上妖芒闪烁,来不及再管白狐,追着声音的方向消失在了地库中。她前脚刚走,后脚结界中的雪妍突然身形一软,无力地仰倒下去。她脸上疯狂的偏执之色尽数消失,变得空洞、麻木,像是一尊没有意识的人偶。白狐失焦的瞳孔中,有一湾碧色的小蛇回转扭动着,模样像极了凌熔秘境里侵蚀玉兽的寄生物。……“王诏在此,奉命捉拿反贼丹樱!”刚刚黎明,丹宅四周街道就被自西郊大营的数百兵士围住。尉官叩响了大门,管家甫一开门,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赤红色的王诏。“封锁四门!”尉官出示王诏后,立即带兵闯入宅院,“不许任何妖离开!”“大人、大人!”管家半是愣怔半是错愕,“这里可是丹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王诏在此,上将军亲临,抓的就是你们丹蛇。”尉官一挥手,带兵入内,露出了后方骑在三足甲兽上的卫戕。管家回身,眼睁睁看着银甲兵捣入宅内,想要阻拦却无处下手。丹樱带着侍婢从廊中游来,长尾一扫,横亘庭中,她沉声冷喝,“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卫戕抬手,手上一卷赭色诏令。“丹樱,”他漠然地俯视她,“雪妍刺杀王后,证据确凿,已被收监,即待行刑。谋逆之罪,一律夷族论处。她是你府里出来的,也是你引荐给王后的,王上有令,你得和我们走一趟。”雪妍刺杀王后?丹樱一怔,眸色神色几度变化。在最初的懵憕后,她猛地想起了那日自己在蛇宫门前挑衅陌奚时,陌奚的那个眼神。该死!假的、又是假的!他故意做出不甘心的样子,让她以为他拿她无计可施!从一开始,他答应茯芍让她入宫,就是设计!好一出欲擒故纵。陌奚让她入宫,让她尝到和茯芍亲近的甜头。而他自己则频频回避、伏小做低,惹得她心生警惕,也惹得茯芍过意不去。他知道自己必会防备他,不敢再在宫内停留,所以,为了让茯芍出宫见她,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吸引茯芍注意——丹樱猛地回身看向身旁的侍女,侍女低着头,不发一言,明明死期将至却毫无瑟缩之意,只敷衍做出认罪的姿态,再无更多动作。白狐、白狐!茯芍的政务是陌奚手把手教的,他当然知道她当下关心什么、在意什么。他知道茯芍目下求贤若渴;知道她忌惮人类,要扩充国力,就一定会留下那头白狐,洗刷衾雪给狐妖们留下的恶名。雪妍当然不会被练成傀儡,不是狐狸精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陌奚不允许。若将雪妍练成傀儡,雪妍又如何刺杀茯芍——不止是傀儡术,就是控制术他都不会施展。陌奚自始至终不碰雪妍,说是什么让茯芍练手,实则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摘出去。地下手。不安感日益发酵,陌奚无处发泄,需要杀鸡儆猴、警告一切觊觎茯芍的东西,向所有妖宣誓自己的主权。丹樱,就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深知自己中计的丹樱咬牙喝道,“你们来这里,王后可知?”“王后已将此事全权交由王上处置!”卫戕冷睥着她,“丹樱,念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你自己走,别逼我动手。”丹樱盯着甲兽上的卫戕,他们之间不仅是九百年的修为差,更有着经验上的差距。同一般的贵女相比,丹樱无疑是强悍的,但对上常年在沙场的卫戕,她毫无优势可言。“好。”她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冷笑道,“正好,我也想见见蛇王。”她摆动蛇尾,游向卫戕,怒气冲冲,似急着要去宫里找蛇王要个交代。一旁的副官上前为她戴上镣铐时,倏忽间,一抔绯色的毒雾骤然爆开!“有毒!”浓郁的烟雾遮蔽了视线、糜烂的桃香掩盖了气息,三千年的丹毒无妖不惧,卫戕抬手,黑色的煞风霍然飙起,席卷了空中的丹毒。烟雾散开,哪还有丹樱的身影。卫戕抚上太阳穴,黑眸中亮起荧荧翠芒。他没有立刻追赶,先让蛇王看清现场,随后才低声请示,“要追么?”“谋逆犯上,又拒捕潜逃。”丹樱的潜逃令陌奚更加满意,“很好。那就按律办吧。”那声“很好”不为别的,专为褒奖卫戕。卫戕不知道个中曲折,却知道陌奚想要什么,故意放纵了丹樱逋逃。谋逆犯上、拒捕潜逃——按律,可先斩后奏、就地革杀。“明白。”卫戕阖眸,双眼再度睁开时,翠芒已然消失,又恢复了沉寂的漆黑。丹樱一路往城外逃去。她绝不相信茯芍会想杀她,果真迁怒于她,茯芍也必然亲自动手,怎么会交由他人!这中间定有猫腻。她急速遄飞,沿路关卡重重,四处皆有盘查,丹樱一边往无妖之处逃去,一边取出传影石,欲联系宫中的茯芍。她往传影石中注入妖力,石块闪烁了几下,可迟迟没能连接到茯芍。丹樱立刻取出另一块传声石,正要联络,后背一寒,有杀气袭来。她本能躲闪,险险避开致命处,手中的传声石却就此被击碎。一扭头,卫戕俯身追来,距离已不过里。他左手一拧,有黑烟凝聚,状如细蛇,四散开来,从八方朝丹樱蹿去。丹樱咬牙,将丹蛇的灵敏天赋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在密集的群蛇下找出一条生路。两条顶级大蛇一逃一追,卫戕的实力在丹樱之上,要在他手下逃生已花费了丹樱全部精力,她再没有余力联络茯芍,也没有时间规划路径,一味地躲避追杀,慌不择路地上了城东甫良山。甫良山,坠骨之地。当看见前方的山崖时,丹樱头脑一懵,全身血液凝结成冰。漆黑的石崖上碧光澹澹,充满了陌奚的气息。哨卡的设置、卫戕的攻击,皆是为了将她赶到此处。他早已在这里设下了阵法,等待她的光临。丹樱哆嗦地取出传影石,这一次传影石连闪烁都不再有,一切妖力都被陌奚的阵法隔绝阻拦。在这里,她被彻底隔离在茯芍感知之外。砰——黑色的煞气打在丹樱尾边,迸起一三碎石。她仓皇抬头,就见唯一的路径被一条粗硕的乌黑蛇尾堵塞盘踞。“丹樱,”卫戕漠然地望着她,抽出佩剑,“你输了。”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蛇王。他不知道丹樱和蛇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蛇王是赢家,那他就不会站在输的那一边。山风凛冽,她被卫戕寸寸逼至崖尖。“卫戕——”雌蛇于狂风中嘶吼,“兔死狗烹,你替他杀了我,下一个焉知不是你!别忘了,我不过是条雌蛇,而你才是货真价实的雄性!”卫戕无动于衷,“我认得清自己的地位,但是你,染指中宫、挑衅王权——丹樱,你太猖狂了。”“你以为你奴颜卑恭就能得到一两块骨头?”丹樱冷笑,“今日我死,来日茯芍问责陌奚,你也不想想陌奚会把我的死推到谁的头上!”卫戕面不改色,淡淡道,“丹毒之恐怖,四千年大妖尚且胆寒。某不过一条三千余年的无毒蛇,对付你不得不拼尽全力。刀剑无眼,争斗之间偶有失手,易属常情。”“你!”他手中的长剑折出冷光,照出丹樱惨白的脸色。她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她可以死,但她得不到茯芍,陌奚又凭什么!她比陌奚年轻、比陌奚美丽,凭什么输给他!那条老蛇不过是胜在比她多活了几年罢了!丹樱双手紧握成拳,长甲刺入掌心,浑然不觉疼痛。忽然,一抹温凉的硬物硌住了她的手指,她低头一看,就见左手指上有一枚细细的玉戒。丹樱抬手,右手握着左手上的戒指挡在胸前。「这里有我的神丝,若有危险,你便喊我的名字,我会立刻赶来」她其实从未相信过茯芍的话。当传影石联络不上茯芍时,丹樱的心便凉了下去。卫戕说得没错,是她输了。没有雌性会站在输的那一方。丹樱跌坐地上,死死攥着那枚玉戒。在剑光破来的瞬间,求生欲还是让她心生侥幸地对着玉戒喊了一句——“芍姐姐,救我……”下一刻,黄埃蔽天。有兵戈铿锵之声在丹樱面前暴起。黄沙稍落,就见一抹倩影挡在她身前,徒手抬臂,格住了卫戕的长剑。那覆满金玉鳞的蛇尾圈了住她,将她护在尾央。丹樱怔怔抬头,见身前雌蛇厉声恫吓,喉中发出暴怒的蛇鸣。卫戕同时一怔,不明白为何在陌奚的屏蔽阵法中,丹樱还是能招来茯芍。他迅速后退,这一幕通过他的眼睛传回了宫里。陌奚瞳孔收束,视线从那枚不起眼的玉戒移到丹樱面前的雌蛇身上。茯芍面沉如水,震开卫戕后,抽出了黄玉骨伞。“卫戕,”她沉沉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