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乐意帮你撑——或你自己撑也行。”他坚持说。
“真的,随你!”
他严密地修订措辞。即便乐意披露自我,他也只愿将部分个性展现给柯尔斯滕。当务之急,绝不是展现真实的自我。
随后那周,他们又见面。在重返泰姬陵餐馆、讨论预算和进度报告的路上,拉比探问是否可以帮她拿那袋文件,柯尔斯滕笑答说,别这么性别歧视。当下,貌似并不适合表白说,他还乐意日后帮她搬家,或假如她患上了疟疾,他愿意去看护她。然而,柯尔斯滕似乎事事都无需援手,这使得拉比的热忱继续发酵——最终,强者的脆弱变得令人向往。
“是这样的,我那个部门刚刚裁了一半人,所以我实际在干三个人的活儿,”落座后,柯尔斯滕说,“昨晚一直忙到十点,不过你可能已经发现,最主要还是因为我是个控制狂。”
他过于担心失言,所以几乎无语应答——然而,因为沉默可能佐证乏味,他便又不可冷场。最终,他用冗言赘语,讲解了桥梁如何把负荷分散到桥墩,然后又分析了轮胎在路面潮湿和干燥时的刹车速度。他的朴拙无华,至少衬托出一份真诚:如果意欲引诱的人儿并不那么可心,我们往往会表现得神闲气定。
他无处不感受到,自己无力获得柯尔斯滕的关注,他觉得她热爱自由、个性独立,这令他既兴奋,也害怕。他明白缺失强大的因由,促使她寄情于他。他也胸中昭然,没有立场索求她的仁爱——虽然自己浅陋不堪,恰需她一份仁心。当下,他存属于柯尔斯滕生活的外围,除了谦卑,再无其他。
接着,核心的挑战到来了:他需要辨识,两人的感觉是否一致;这课题,浅易直观,却也能经受绵绵不断的符号学研究和细密的心理学揣度。她夸赞他着灰色雨衣好看;她应允他支付茶水和印度薄饼的费用;当他提及自己想回归建筑学领域的野心时,她予以鼓励。可当他做了三次尝试,以图把话题引至她过往的感情经历时,她又貌似局促不安,甚至面有不悦。她当然也没领会他想邀约观影的暗示。
如许思量,只会激发渴望。在拉比看来,最有魅力的人不是那些即刻便接受他(他质疑她们的判断力)或从来不给他任何机会的人(他有些怨恨她们的淡然态度),而是那些莫名地——许是源于她们的浪漫纠结或谨慎天性、体形不佳或心理压抑、宗教虔诚或政见不一——任他在风中辗转不已的人。
这渴望,以它自有的方式,演证着细腻的内涵。
最终,拉比在市政会的文件里,找到她的电话号码。一个周六的早晨,他短信她,说晚点儿天可能放晴。“我知道。”她几乎秒回。“去植物园走走如何?柯。”
三小时后,在爱丁堡植物园,他们徜徉于那些最稀有的树木、花朵之间。他们观赏了智利的兰花,了解了杜鹃花的复杂;然后,他们停在一棵瑞士杉和一棵茂密的加拿大红杉中间,微微的海风摇曳着树叶。
拉比已经无力构思无谓的评语,去曲意迎逢。于是,在柯尔斯滕阅读一块资料牌“要区分高山树和……”时,他打断她,双手捧过她的脸,把自己的唇温柔地印在她的唇上——这,无关自负,也未获应允,而是出于无法忍受的绝望;而回应他的,是她闭合双眼,手臂紧紧环腰拥抱他。
因弗内斯特来斯酒店[2]那儿传来一辆冰淇淋厢式车怪异的叮当声,一只寒鸦也在一棵产自新西兰的树木的枝丫上叫着。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人儿,正半掩于异域丛林,体验他们的人生中最温柔而重要的时刻。
然而,该强调的是,这一幕,并不属于爱情。爱启幕时,不该是忧心对方也许无意再见,而是乐意无时不见;不该是对方随时抽身,而是交出神圣的誓言,承诺一生相伴我们,并为我们相伴。
我们对爱的领悟,已被它萌芽时醉心动人的时刻所绑架和蒙骗;我们容忍自己的爱情故事早早终了;我们似乎熟知情爱如何生发,却不谙它如何延绵。
在植物园门口,柯尔斯滕让拉比给她打电话,她笑着说——他突然从那微笑中,确信自己看到了她十岁时的模样——下周,她每晚都有空。当拉比穿过星期六的拥挤人流,走回科特迈尔时,他实在欣喜若狂,想要随意拦个路人,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好运。懵懂间,他已经在奠基爱情的三个核心挑战前,旗开得胜:觅得佳人,袒露郎心,赢获首肯。
当然,眼下他的爱情,前路不明。他和柯尔斯滕会步入婚姻;他们会体验烦恼,时常遭遇经济困顿;女儿会先出生,接着再有儿子;一方会生异心,彼此厌倦;时而想了结对方,偶尔也想了结自己。凡此,方属真实的爱情。
注释:
[1]英国北部小城,坐落在著名的苏格兰高地最北端,毗邻北海,历史上是高地地区的首府。
[2]因弗内斯特来斯概念服务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