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此打破了按时打坐参悟的规矩,只身立在山路尽头等了许久,直至夕阳斜下,在一场恶战中负了内伤的小王爷才姗姗来迟。也是在这一天,道士忽然意识到他有在意的东西了,这个东西不是自幼陪伴他的古剑,不是他试图勘破的剑道,而是一个傻里傻气的,没有酥饼的小王爷。道士松开握剑的手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长剑落下,将结冰的海面震出细密裂痕,道士释然又轻松的合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的结局是什么,剑道登峰造极需得心境至纯,他若心有魔障,执念丛生,终会落得累累血债。可他就是一点都不在乎。他毫不设防的站着,大大方方的将后背暴露给岸上的顾清毓,他或许会被他的师兄清理门户,又或许会被关去孤山那间暗无天日的石室里,在余生中与自己的心魔反复争斗。总之,所有的结局都不会善终,他没时间后悔哀伤,他只想在最后一段还算清醒的时间里思念一下他的小王爷。雪下得越来越大,盖住了残损的船板,掩去了断裂的桅杆,被剑气斩碎的战旗不能覆盖住死不瞑目的尸首。南境的海面变成了曾经的郾城,血水浸过海冰,留下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道士合上双眼,飞扬的雪花染白了他的眉梢和发尾,血海深渊离他只有一步。他能听见顾清毓拿起了兵器,也能听见了自家师兄正在做着这一辈子里最认真的一次沉气吐纳,可他还是什么都没做,他只微微侧头,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试图离他的阿行更近一点。顾清毓的内力一出,风雪肆虐得更猖狂了,他们天生内息相克,坦然赴死的是道士,而不是道士的心魔,不受控制的内力卷挟碰撞,带出凶兽搏命的嘶吼,磅礴汹涌的气浪击碎了城池外围的砖石。再有半刻,高耸的城墙也会落得分崩裂析的下场,城上的守军和贼寇一样落荒而逃,误伤道士的弓手跑得最慢,就在他即将逃离岗位的那一刻,他看见一道人影从城门下纵马疾驰,战马的嘶鸣被风雪吞没,已经力竭的骏马在最后关头将背上的主人狠狠甩下,硬凭着最后一口蛮力将主人扔向了风雪中心。“清霄——清霄!!——道长!!道长!!”嫁出去的师弟泼出去的水,好在穆小王爷是个表现不错的新盆。几乎吞噬南境的风雪随着小王爷的闯入终结了,海水无声无息的包容万物,凝固成冰的海面用了三日恢复如初,三日之后,旭日东升,风平浪静的海上没有一片战船的残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场大雪就像是一场荒诞无稽的梦,没人看见奔袭千里的小王爷将一个昏沉不醒的白衣人抱回城中,也没人看见有一道细细窄窄的血迹一直从海岸延续到城南。海水融化后的第二日,南境下了一场大雨,同那场雪相比,这才是南境该有的天气,可这场雨还是同往日不太一样。从清晨开始的大雨下得细密如织,没有风声,没有雷声,没有劈裂天空的闪电,它只是安安静静的下着,一滴接着一滴从房梁上流淌下去,顺着屋檐四角落去地上,汇成纵横交错的水流。道士的古剑被顾清毓收纳入鞘,封在锁孔镀了铅水的玄铁长盒里,雨水在廊下青砖飞溅而起,叩响半开的窗棂,断续声响与盒中的隐约低鸣倒是相衬。道士被小王爷安置在城南的别院里,先前受封南境的亲王早已过世,膝下无子继承,王府虽别院空闲数年,可毕竟皇族封地,稍加收拾便是个静养的好去处。只是这偌大的院落,唯有小王爷一个人守着。道士是被雨声吵醒的,嘀嗒不停的声响闯进了他浑浑噩噩的意识里,他手脚发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恼人的雨声和乱七八糟的人声一并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能听见守在院落之外的侍卫们急促不安的心跳,还能听见更远处的街头巷尾,有人正在窃窃私语着那个操持风雪的怪物。排斥、恐慌、畏惧、敌意,所有的声音交织成网,像是深谷之中不见天日的藤蔓,疯狂又执拗的攀附住他胸腔里血肉,想将他一起拖进永无光亮的地方。道士在睡梦中蹙起了眉心,瘦长的十指紧握成拳,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试图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他动不了,有四道冰铁做的链子从床榻四角伸出,死死锁住了他的手脚。——悬在头顶的利刃终于落地,深深扎入已经烂透的血肉,斩断了那些本就不该有的牵绊。道士没有睁眼细看,他在锁链的声响中放弃了挣扎,只闷闷的咳嗽了两声,堵在喉间的血水是刺目的深红,那是顾清毓重创他心脉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