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神色,她从前在另一个人脸上也看到过。那人有着与郭处仁全然不同的刀凿斧刻般刚毅的面容,可他那日的神情,分明与此刻的郭处仁一模一样。她倏然笑,笑自己三年前的迟钝,笑昨日之日不可留。
“郭相公可知何人埋骨于此?”她一指桥边的慕才亭,亭下是南齐名妓苏小小墓,她欲藉此打开话题,断了他念想。郭处仁点了点头,低声道:“邦衡都对我说了。”她微笑:“还有些事,我哥哥不好启齿。”郭处仁又是一愣,喃喃不知如何作答,她淡淡福了一福,转身而去。
“周姑娘!”他追上几步,白净的脸红涨起来,“我,我还有几句话……”他怕她不肯听,急得语无伦次:“你不记得了,可我都记得的……苏堤映波桥上,你抱着满怀的荷花莲叶;还有,你和伯母去灵隐寺进香,在飞来峰道上唤我……还有,还有那次,你在秋千上弹箜篌……”他深吸了一口气,声息渐渐稳下来:“我在墙外听到叮叮咚咚的弦声……邦衡带我去后园,我一眼就看到你,你那时才九岁,穿着浅粉色的衫子,坐在朱漆秋千上,怀里抱着一把箜篌,一边弹一边伸长了脚尖去点地,一踢一踢的摇,见到我和邦衡也不下来,只是冲我们笑……我那时就想,长大后一定要考取功名,然后去府上向伯父求亲。可谁知……”他满眼痛惜:“邦衡说你被金兵掳走了,我不相信,定要等你回来。可我爹娘不答允,还是给我定了亲……她嫌我嘴笨惹她生气,我熬了两年,总算送走了她……然后,然后邦衡说你回来了……周姑娘,这番话藏在我心里许多年了,邦衡他都知道,我,我不管你在金国遭遇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好好照顾你……邦衡说你舍不得父母,那我可以等呀,你才回来不久,是该好好陪陪伯父伯母的……”
她怔愣良久,终是默默低下了头,兄长在不远处看着,怕她一口回绝,忙跑来打圆场:“咱们先回去,让芸娘好好想想。”又定要他一同送她。
一路上,他沉默地走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让她不由回想起那年方城街衢上,另一个人送她回去时相同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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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父母早就心取了他,时常婉言劝她,她却不敢答应,生怕又一步走错,抱恨终生。直到母亲急了,握着她的手愁道:“就是个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呀,你总这样拖着,再热的心也会变冷的,心冷了就回不了头了!”她一凛,咀嚼着母亲的话,忽然间豁然开朗。
半年后,她红灯彩轿、笙箫锣鼓地成了他的继室妻。洞房花烛,帐垂香暖,他的紧张尤甚于她,生怕弄疼了她、惹恼了她;她暗自惊讶,惊讶男子在床笫间竟会这般小心翼翼、轻怜痛惜,全然颠覆了她以往所知。
婚后的岁月平淡而安稳,父母兄长没有看错,他确是个温良忠厚的男子,虽不善言辞,却处处爱重她、疼惜她,公事之余便回家陪她,在公婆面前维护她,携她遍览西湖山水,从不在意旁人的闲话。
时光荏苒,一年后,她偶感不适,对了脉才知已有了身孕。他大喜过望,抱着她不知该怎么疼才好。她自然也是欢喜的,可欢喜里却搀着一丝隐忧——沦落风尘的时节,她用过许多虎狼之药,早已损了根本,不知还能不能平安诞下他的孩子。
九个月后,她奇迹般顺利地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公婆喜得手舞足蹈,忙不迭地给祖宗上香;他却冲到房中俯身抱住奄奄一息的她,惊魂未定地喊:“芸娘,芸娘,你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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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儿生得与他极像,公婆乐得合不拢嘴,连带着对媳妇也越来越满意。命运走过坎坷低谷,顽强地向上向前。
这一日,大雪纷飞,她坐在熏笼前抱着孩子柔声哄逗,看着懋儿酷似父亲的小脸,左亲一下右亲一下怎么都爱不够。他自府衙回来,一进门便兴奋地道:“金国要亡了!”她一怔,还未从眼前的岁月静好中回过神来,便听他笑道:“前几日金军在三峰山被蒙古杀得大败,所有将领都死了,这下金人再也翻不了身了!”她有些恍惚,不敢置信地问:“所有将领?”“是啊,”他笑,掰着指头数给她听,“高英、樊泽、张惠、完颜合达,还有完颜陈和尚……”
她茫茫然不知所以,紧紧抱住怀中的红绫襁褓,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瞧见了,奇怪地问:“芸娘,你不高兴么?”她机械地笑了笑,熏笼里银炭烧得正旺,一窗之隔的室外层冰积雪,她身上也这样寒热相间,手脚都仿佛没了力气。忽而又想起一事:“子山,金国的兖国长公主……她怎样了?”“这倒没听说,”他好奇地问,“你认得金人公主?”“不,不认得。”她定了定神,“我曾听说这位长公主天人玉姿,是个不世出的美人。”“那就完了。”他摇摇头,有些遗憾,“落在蒙古人手里……”他没有说下去,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