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大乐,觑着他哂笑:“难怪你不许我提戴姑娘,原来另有宫眉在九重……”完颜彝一头雾水:“什么?”元好问抚掌笑道:“良佐,我自读书起便学焚香,这可瞒不了我。”完颜彝越发莫名其妙,元好问压低声音笑道:“你这身公服上的香气哪里来的?不偏不倚,恰好在胸口……放心吧,我知道宫中规矩森严,不会外传的。只是蓬山万里,道阻且长,我先祝你们心想事成!”
完颜彝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摆手道:“元兄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抱过人,但不是什么宫眉……”元好问大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完颜彝窘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
谈笑间,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楼来,二人转头一看,却是个锦衣貂裘的魁伟男子,年约三十八九岁,举手投足间气度沉雄,风仪豪武,不怒自威,极有气势。完颜彝微微一怔,已认出是朝中左都元帅、山东路统军宣抚使仆散安贞,忙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将军!”元好问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恭敬地唤了声:“都尉!”
仆散安贞是金章宗胞妹邢国长公主的驸马,亦是当今天子完颜珣的妹婿,年初率军赴山东征讨红袄军之乱,不久前刚班师回京,因此并不认得他们俩,沉吟道:“二位是……”
二人忙报上姓名,仆散安贞颔首,微笑道:“文章星魁,忠臣孝子,我才到开封,二位大名已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后生可畏。”
二人连道不敢,又请他入座,仆散安贞也不推辞,径直往空座上坐了,元好问忙唤堂倌添杯换盏,完颜彝待三人一同坐定后,举酒站起道:“将军,这一盏,我代先父敬您。先父曾在武肃公麾下任职,深受公爷知遇之恩,至死不忘。”
武肃公即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是先朝名将,已于泰和七年病逝,金章宗亲拟谥号“武肃”,仆散安贞听他是亡父僚佐之子,不由平添几分亲近之感,举杯与他一饮而尽,又问他父亲名讳。
完颜彝道:“先父讳乞哥,在丰州军中当差,武肃公来到天德军后,转战出塞七百里直至赤胡睹地,军中营栅相望、烽候相应,百姓安居乐业、恣意田牧。先父仰慕公爷威仪,一路追随左右,得公爷不弃,升作承信校尉,后来立了功,又迁同知阶州军事。”
仆散安贞点点头,微笑道:“原来是丰州的同袍。先父经略丰州多年,视军中将士如兄弟子侄一般,那时候我在燕京,收到父亲家书时总是羡慕你们,可以亲上战场守土御边。”
元好问举杯笑道:“都尉此番平定青兖,奏凯还京,早承武肃公遗风。”
仆散安贞与他碰盏饮毕,淡淡笑道:“红袄贼军虽为乱党,说到底,也只是些无计为生的流民百姓,朝廷不能妥善安置,所以才落草为寇,打败这些人,算不得什么功绩。男儿建功立业,当收复河北、平定辽东,将蒙古人逐回大漠,再重谒上京陵寝,告慰先祖英灵。”
完颜彝与元好问对视了一眼,心中顿时肃然起敬,沉声道:“将军所言极是!但愿将来我能从军北征,击退蒙古,克复失地,一雪野狐岭之耻。”
语罢,三人都想到了皇帝仓惶迁都,轻弃燕京之事,一时皆沉默不语,闷声饮酒。元好问苦笑道:“说起来,燕京、丰州和忻州都已陷落胡尘,咱们都失了乡井故土了!”他仰头满饮,叹息道:“‘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仆散安贞听到诗句,神色一滞,顿时侧首面向窗外默默不语,须臾,又端起酒杯猛地仰头灌下,忡然叹道:“燕京,燕京……此生……不知还回不回得去了!”片刻,他才缓过神,向两个年轻人温言道:“事在人为,来日方长,你们正值青春,将来总能一展抱负,文武相济,安邦定国,再造盛世。”完颜彝与元好问皆起身拱手,正色道:“多谢将军!”
这时外头又热闹起来,孩童们吃完饭,迫不及待地来到街头巷尾放爆竹,完颜彝站起身抱拳笑道:“将军,元兄,家母还在家中等候,恕我不能久陪了。”元好问亦起身拱手告辞。
仆散安贞点头称是,微笑道:“好,是该早些回去。今日的酒我来买,算是祝二位早日功成名遂。”他见二人摆手不肯,又笑道:“若先父还在世,遇到部僚后人,也定要请吃酒的,你们又何必与我客气。”
完颜彝与元好问见他语气甚坚,也不再推让,依礼道别后一同走下楼梯。
走到门外,朔风扑面,吹得酒意散去大半,完颜彝低头系上外袍衣带,只听元好问“嗤”一声轻笑,又“唉”一声低叹,奇道:“元兄怎么了?”元好问摇摇头,指着街角低道:“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