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这一带给人补鞋修伞的阿伯叹了口气对他说道:你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他说不知道。阿伯说他们在争夺你的抚养权啊,因为你跟谁过你爸的遗产就归谁。他还说看到他们这样,你还不如是个六亲不认的孤儿好些,将来岁数一到也好继承遗产了,现在可倒好,你有牌受罪了。
那一幕牢牢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等到他手里的黄瓜吃完以后,全部的亲戚都黑了脸,都觉得这个世界不可理喻,人心黑如煤炭。一个穿制服的人也在混乱中被人扯掉了一只衣袖,另一个穿制服的人急了,吹哨子又不能叫众人冷静下来。
这件事闹了半年多,他便像物品一样寄存到妇联的一个抗家庭暴力庇护所。还好后来他爸爸的三弟,就是他的三叔算是脱颖而出,在众亲戚的恶语诅咒下接他回家去了。
尽管他是好不容易争到手的,但是三叔一家人对他并不好,他们总是在他面前抱怨他爸爸吃独食,生前从未接济过他们,为人又过分尖刻所以招来了杀身之祸。好像他们享受他的遗产是理所当然。
麻脸女人那一次算是他的成人礼,当时他也只有16岁,他确信自己是一个男人了,于是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
他扒上一列货车,停在哪儿算哪儿,感觉就是饿着肚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也比呆在三叔家强。而且只要有人问起来他一口咬定是孤儿,不是怕被送回去,反正送回去还可以跑,而是他觉得有五十多个亲戚还混成这样实在太丢人。
他跟许多人不同,不会因为谁给了他一口热饭就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社会是他的大学,他曾经乞讨,后来当过伙计、门童,给建筑工地担水泥、打包工等等,受够了冷眼看惯了同类相残。四年过去了,他懂得了这个社会有底层但没有江湖。饿肚子就是饿肚子,没饭吃就是没饭吃,当贼就是当贼,死人就是死人,跟江湖毫无关系。所谓的江湖不过是一个人们齐心合力愿意编愿意信的虚妄世界,是吃饱肚子的人用来解闷的,将来他吃饱了肚子也会相信有什么穿着黑西服戴着黑眼镜见人就开黑枪的黑社会。
生活的真理只有一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20岁那一年,尽管他看上去瘦高,但已筋骨强健。他买了一把锋利的瑞士刀,重回故里找到他三叔的办公室,对他说你把我爸的钱还给我,否则我们谁也别想活着出去。估计是他脸上必死的神情吓坏了三叔,他叫财务室给他送来了现金。
到头来还得感谢他的死鬼父母,是他们的钱救了他。他叫焦阳,今年26岁。
他在庇护所时,曾在手背上刻了一个“恨”字,谁都以为他是恨杀害他父母的凶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恨所有的人。
这个字在他长大之后虽然淡了一些,但也从小楷变成了大楷。
焦阳本来想歇息一会儿,但今天的王植树表现得有些活跃,再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色对于他来说已成为亲密爱人,随时向往。他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甚是休闲的衣服还戴了顶鸭舌帽,看上去是个无限正经的好青年。心里决定给自己放大假,他已经够累的了,比王植树唱歌还累。
他来到桃色,在吧台前要了一杯椰子酒。这时酒保小恩子走过来冲他努努嘴,他顺着他的目光指引,见到一个女人临窗而坐,看上去风霜憔悴,穿一身黑,高领毛衣的领子一直卡到下颌,仿佛穿了一件铠甲战衣,虽然化了个大浓妆但却毫无风情神态严峻。
小恩子捂着嘴笑道,你不觉得她很滑稽吗?我如果跟她睡两觉,她就什么事都没了。小恩子也是实打实的拜金主义者,总是感叹世道不济已是笑贫不笑鸡鸭,如果自己也长得高大威猛,断然不甘做省油的灯。
焦阳没有理会,兀自喝酒。
这个女人枯坐了大概一小时,她显然不是无聊的富婆或者有钱的变态狂,好奇心驱使他提着酒杯向她走了过去。待他坐定,那个女人却意想不到地开口了,口气生硬: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说吧,要多少?
他有意无意地伸出一只巴掌撑住台面。
走吧。她说。
去你家?
不,去你家。她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他们两个人搭计程车去淘宝大厦,一路上他吹着口哨,她说你能不能不出声?他斜了她一眼。
整件事应该说非常的简单,就在他开门的一刹那,王植树犹如天降,举着菜刀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个女人当场就愣住了。焦阳喝道:王植树,滚!
王植树放下举菜刀的手,说了一句大哥你回来了,便扭头离去。
女人进了屋后仍旧惊魂未定,半天安静不下来,然后执意要走。
焦阳火道:“你他妈玩我呀?!”
那女人说道:“谁想到你这儿会有精神病人呢?”
“又不是他跟你睡,你紧张个屁呀?!”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在桃色坐着不走都不嫌难看,装什么相啊。”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我只是……”
“我当然相信,一看你那样就知道你年轻时有多纯真,快点吧,我没时间跟你罗嗦。”
“我真的不做了,你放我走好吗?”
“那你就付一半的钱吧。”
“我什么都没做也要付那么多钱吗?”
“小姐,这个世界是不会陪着你变来变去。”
那个女人还在迟疑,焦阳眼露凶光地把瑞士刀拍在桌上。永远都不要误会干这一行的人均是娘娘腔,时代不同了,在这个认钱不认人的年代,软饭也可以吃得很霸道,很硬气。而且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可以拿来做成一盘生意,又有谁敢笑话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