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梅恩用一小块地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更多的地用来种乱七八糟的蔬菜和水果。葡萄架边是玫瑰墙,黄瓜番茄亲热地挨着紫丁香。
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有些死掉了,有些则坚强地活了下来。不管再怎么忙,崔梅恩每天都会分出一些时间逛逛她的花园(菜园?),提着篮子快活地走来走去,摘下一些花或蔬果,活像只在坚果仓库里挑挑拣拣的松鼠。
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嘲笑她改不了农妇做派。
用公爵府的花园种菜?听听这个笑话!真是可怜那些万里挑一的花匠,空有一身好本事,却被用来侍弄土豆——不过,当崔梅恩热情地邀请客人们品尝食物,夸耀说这是今早刚从花园里摘来的顶顶好的番茄的时候,客人们都只会赞扬食物的美味和公爵夫人的勤俭,从不会多说其他。
而亚瑟那时正忙着整理探听到的关于崔梅恩的消息,思考该如何把她上报给圣殿,又不至于把塞德里克·梅兰斯牵连进去。
许多次他在番茄成熟、葡萄成串、玫瑰盛放的时候路过花园,对园中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在心里揣摩要如何劝说父亲远离这个邪恶的女人。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趴在窗边盯着玫瑰园发呆一整天的亚瑟·格温了。在严寒的北境以外,价廉物美的玫瑰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花朵。小贩在街边叫卖它,五月节的装饰离不开它,国王的婚礼上也能找到它的身影。
只要亚瑟乐意,他足可以买下数不清数量的玫瑰,把公爵府堆得满满当当。
不过,亚瑟再也没在意过它们——不止是玫瑰,也包括其余所有的花朵、华服、珠宝、美食……他对于享乐的渴望在离开格温庄园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日比一日的沉默,和训练时挥洒得越来越多的汗水。
圣殿推崇简朴,衣食住行简单粗糙,在刚成为见习骑士时,许多贵族子弟都对此苦不堪言,然而亚瑟却轻松地适应了圣殿的生活。
他偶尔会想起格温庄园,回忆起童年时偷偷钻进厨房,对着满桌美味不停地流口水,偷偷从烤鸡底下抓起一块土豆,躲在角落里吃完还要舔舔手的经历,只觉得不解和好笑——对那些玫瑰也是如此。他怎么能做到痴痴地看上一天?真是蠢透了。
亚瑟接过了那篮玫瑰。
“谢谢您,夫人。”他硬邦邦地说,“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拦着您了。希望您不会一到首都就被绑上火刑架。我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想走,却被崔梅恩拉住了胳膊。他低头看去,公爵夫人专注地盯着他的脸,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嘴唇饱满红润,让人不自主地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亚瑟在脑海里狠狠地唾弃了一番自己薄弱的意志力。
他移开目光:“您还有什么事吗?容我提醒您一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请您谨言慎行……”
“亚瑟。”崔梅恩叫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她伸出手,用拇指在他的脸上摸了摸,问道:“亚瑟,你为什么哭了?”
亚瑟愣了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眼泪落了下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手掌一片濡湿的痕迹。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突然下起了雨,然而不论是面前的崔梅恩还是周围的植物上,都没有任何被打湿的痕迹。
他发了好几秒的呆,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亚瑟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离开格温庄园那一天。从小他就知道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可能让事情变得更遭),软弱只会惹来嘲笑和欺凌。
离开格温庄园之后,塞德里克·梅兰斯为他规划了许多条道路,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其中最艰难的那条。至少,圣殿骑士的力量和名号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日后就算梅兰斯家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完全可以靠自己活下去。
这么多年来,亚瑟·梅兰斯把天真、幼稚、可笑、弱小的亚瑟·格温,以及亚瑟·格温所曾经憧憬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走了那么多年,一步比一步更稳,一点比一点更高,这时却突然感到像被人剥掉了所有的外壳,再度变回了当年那个软弱不堪的自己。
他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灰老鼠,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里静悄悄地躲了十来年,却猛地被人拎起尾巴,丢在了玫瑰园里。
他抱着那篮玫瑰,莫名其妙地大哭了出来。崔梅恩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哄孩子般把他揽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你不喜欢吗?”她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那也犯不着哭呀……”
亚瑟紧紧地抱着她,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