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垂头走入殿中,扫一眼三两站立细语交谈的人群,兀自选了个角落的位置,抬手轻揉额侧。今早起来便一直头疼,每次放倾风独自出去,他的头疼就频繁发作,深忧那厮能闹出什么动静来。界南荒落冷僻,倾风都能把路过的纪怀故给逮住杀了,刑妖司里满地贵胄,希望少几个不长眼的。陈冀心猿意马,等着白泽来开早会,就听有人喊了几声师兄,随即问道:“你们陈氏是怎么教弟子的?”陈冀以为是倾风又犯了什么事,蓦地抬头,先声夺人地呛了一声:“怎么?将我祖宗拉出来做什么?”对面男子被他的一声质问喝在当场,无措看了看身边人,才温声道:“我不过是想问问你,你们陈氏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功法,能够锤炼弟子的体质?为何随意在界南捡个孩子,都能教成剑道高手来。”“哦,你说这个。”陈冀平白被吓了一道,倦怠道,“没有。”男人看着陈冀染白的发鬓,虽知该是同辈,可无论如何都自觉要矮一截,对上他冷脸便没了继续商谈的底气。于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好友,望他能仗义襄助。另一人上前,斟酌着道:“陈师弟,如今你我同舟共济,有何秘法不必相藏,或者彼此互换也可。你想要张氏哪本古籍,自去随意挑选。诸位同门理当也无异议,皆可与您分阅。”“莫觉是我诓你,你去问老牛,我陈氏的剑法从未藏私,倾风的资质一半是福祸相依。她几番死里逃生,对剑道感悟自成一系,加上数次妖力炼体,不发病时体格远胜常人。你若舍得叫你徒弟学,也只管照着做。”陈冀说到最后一句,不免带上一丝怨念,“何况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自打做了倾风的师父,总是一惊一乍得不得安生。先前的男子立马高声道:“有倾风这样的徒弟还不叫人羡慕吗?”大有陈冀诛求无厌的意思。其余人纷纷附和,替倾风不平:“哪位师者不想广招天下良才而育之?天下良才又有几人能比得过倾风师侄?”“倾风可不止是良才,陈师兄,她对你够尊崇的了。”“我那小徒才叫顽劣,学无所成也就罢了,还半分不懂我的苦心。别说为我打抱不平了,唉,指不定背地里在如何说我坏话。”“何况倾风有望成为下一任剑主,百来年未出过一人啊!我自己做不成剑主,若是能做剑主的师父,那也是何其光耀!”“对啊,没有功法,也可传授一些旁的经验。你平日都教她念什么书?讲什么道?练武之余聊些什么闲话?”“陈冀,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早会未开,倒是先开了场烦嚣的诉苦大会。众人将心中苦闷倾倒出来,越对比越是嫉怒。与其探问功法,后面的那些才是他们真心。毕竟比起什么剑道高手,倾风有此才能却不骄不躁、孝顺孝悌,更叫他们眼红。陈冀不首肯,倾风竟是连剑主都不争了,对于这等脾性的少年人而言,那得是等同天大的事。这也忍让,怕就算陈冀指星邀月,倾风都会架梯摘给他。他陈冀怎会那么好命?陈冀气笑道:“你们都想家里养个剑主,养好了,能把自己气死,给自己送终是吧?”一人脱口而出:“那不都是你教的吗?”陈冀:“??”众人恨不能群起围攻,唾沫星子飞溅到陈冀脸上去。“对啊,倾风师侄处事不过偶尔肆意张狂了些,但比你当年还是内敛许多,你不止喜欢触怒师长,连同门也气。但师侄与同辈人相处分明就友爱和善,我徒弟虽未与她深交,可却说她是个通情理性谦逊的人。先前几桩事,都不是倾风师侄主动挑起,算不得她过!”“不错!我先前觉得她不够沉稳,可仔细一想,原是我错。别人都欺到头上来了,她若再三忍让,反不似你陈家人。”“倾风师侄不过点到为止,换成你陈冀,怕不是得伺机先削他们一剑去。”“什么!”陈冀觉得这帮人是中了邪了,“你们说什么?!”倾风哪是偶尔张狂,她分明是偶尔谦逊才对。被惹恼了比自己还要疯魔。他背了二十来年魔头的名号,众人都感同身受地怜惜他的恩师,凭什么到了倾风这里,还是他一个人的错?!他拍打着自己的手背:“你们当年不是这么说的!老牛!”周师叔一直浅笑着看戏,时不时从众点头,听他叫喊,板起脸也批评道:“陈冀,你过分了。”众人得他支持,声讨的气势愈甚。连陈冀最交好的兄弟都这样说,可见陈冀对倾风是有偏见。纵是有什么缺点,也在同情中容忍了。陈冀有口难言,心中亦是迷惑不解。倾风到底是有哪项天赋,怎么不光吸引那帮年轻的蠢小子,连这群中老年也能蛊惑?正喧闹间,白泽抬步走了进来。众人止声问好,各自退回原位。白泽见陈冀面色不善,出声询问:“怎么了?”周师叔这人平素看着良善,拱手上前,不怀好意地道:“陈冀嫌弃倾风师侄,我等不同意。”陈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怒极反笑:“老牛,好你个老牛!你今日在这儿报复我是不是?”周师叔两手一摊,倍显无辜。白泽见不是争端,便未追问,分配起刑妖司近日接报到的几桩案子。不多时,林别叙遣人通禀后走了进来。他弯腰一揖,说道:“书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学堂内发生争斗,房屋与桌椅都有损坏,需要修葺。账目已送到刑妖司。”“刚开课就这般混账!”一男子高声怒骂,随即又降了声调,暗怀忐忑问道,“都有谁?”陈冀按住跳动的眼皮,觉得里头必有倾风。果然,林别叙报出名字时(),倾风就排在节完整章节』(),便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放肆!如此骄横跋扈,我平日是这样教她的吗?切磋就切磋,何必损坏书院桌案?”众人诧异询问:“倾风师侄为何参与打斗?是有人在后编排她?还是拿旧事又来骚扰?”林别叙古怪众人态度如此反常,对着陈冀解释道:“张师弟想找倾风师妹试剑,她不愿参与,反手阻挡了下,不料波及到谢师弟。谢师弟随手一挥,学堂就出事了。”众人顿时谴责瞪向陈冀,痛心惋惜道:“倾风师侄可怜啊!”
“这与她有何关系嘛?该罚张虚游才是。”“连张尚书都拿虚游师侄没有办法,倾风师侄又能如何?”还有人含沙射影道:“陈师弟平时,甚多责罚师侄吧?”陈冀:“……”造孽啊,他满头的白发,都没他今日受的冤屈多。“如何罚的?”周师叔认真道,“节+完整章节』()他们四人打坏了桌椅,老先生不许去搬新的,叫他们借用同窗的桌子,盘腿坐着听课。那矮凳反正坐着不舒服,柳随月索性陪她一起坐到地上。倾风并着她的肩膀,手指隐晦地指了指:“你不是说他们,都跟你一样不学无术吗?”柳随月点头:“是这样啊!你何时见过他们认真念书?”倾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柳随月不由心虚道:“说明他们阴险!总是偷偷背着我念书!”她怕倾风追问别的,赶忙换了话题:“陈师叔没有教过你吗?”倾风往后一仰,两手后撑着地,说:“也教,不过大多是处事的道理,或是一些精炼的名句。天南地北万事万物皆有涉猎,不求甚解。不会叫我像这样背诵通读。何况我不定哪日人就没了,背这些枯燥的经文着实用不上啊。”柳随月:“呸!我呸!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嗯。”倾风点头,目光虚虚落在她脸上。没别的意思,可柳随月被兄长借此奚落过太多次,只觉得这眼神里也有难言的刺,慢慢红了脸,拍着胸口道:“我怎么了?我虽不喜欢念书,可我喜欢赚钱啊!我算科也很好的!”“那……”倾风油然生出强烈的不忍,“你的钱呢?”柳随月被踩中痛脚,抓狂道:“消灾是要花钱的!要不是我进了刑妖司,总是遇上各种倒霉事,指不定早跟他一样家财万贯了!”被她指着的谢绝尘停住笔,犹豫了会儿才决定回答她们:“我不会挣钱,主要是我母亲跟我几位叔婶操持碎务。”柳随月对着他神色端详许久,低声问道:“你怎么啦?”谢绝尘轻一摇头:“无事。”“因为他方才一扇,那是叫扇吗?叫众人觉得他不好相与。”倾风学着挥了下手,豪放地对谢绝尘道,“别介意,刚知道我杀了纪怀故的时候,他们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很快他们就会习惯了。”谢绝尘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柳随月:“你……好会安慰人。”倾风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兴致勃勃地道:“你、我,哦,再加个季酌泉,若我们三人一道出去,可以直接起个名字,叫‘人之将死’。”柳随月推了她一下,激动道:“呸!呸呸呸!”倾风摩挲着下巴:“哦,不对,应该叫魑魅魍魉!”谢绝尘:“……”柳随月叫道:“为什么非要跟鬼过不去啊!”倾风好奇琢磨:“小金蟾能帮我们转转运吗?”柳随月惶恐道:“我……可三足金蟾又不是白泽?”是不是太高看她了?季酌泉从房顶上跳下来,抱着长剑,站在窗户外看她。倾风还笑着问二人:“你们觉得呢?”谢绝尘没见过她这么怪的人,脸上是种很复杂的茫然,困惑却不知如何思索。季酌泉已给了答案:“不是很好听。”倾风居然一本正经地探讨起来:“那你说。”季酌泉刚要开口,眸光一转,利落从窗口翻了进来,站定叫道:“别叙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