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一走,院落变得尤为空荡。倾风百无聊赖地沿着屋子逛了一圈,回到自己房间,看见摆在床头那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搬出一张凳子,同陈冀在界南时一样,坐在檐下,对着木块刻剑打发时间。以往见陈冀雕刻,总以为不怎么难,今朝自己拿着把匕首,才觉哪哪儿都不顺手。好好一块木头被她削短了一寸,剑的雏形还没出来。表面全是粗拙的划痕,犹如未愈的疮痍。倒不觉光阴流逝,再抬头时,天色已暮。橙红的晚霞似要天幕都燃烧起来,无几两浮云,光色却很浑浊,而天际处连绵的山色又深到极致,与霞光相映,苍碧错落。倾风在专注中被抛除的杂念又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心不在焉地想,持剑大会的报名该是已经结束了。往后刑妖司该忙着征选剑主。诸人各有道路万千,但京城的风起云涌皆与她无关。她的末途,该是陪在界南陪师父再戍边几年,袖手闲看直至了此残生。思及此,以往从不觉惆怅遗憾,此时竟泛起些朦胧的落拓。说不清道不明,自己也不懂是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安置。她再看了眼那抹落日的余晖。心说,其实除却欢闹的人与林立的楼,上京与界南并无太大不同。一轮月照多方人,同是霜天寒夜,同是林幽鸟鸣,她同陈冀待在一起,何必觉得牵挂不舍?她回屋里提了盏灯出来,摆在椅子旁边,让幽凉妖火照亮一院空地,续又雕起手中的剑。·此时半山广场,饭后闲暇上山观礼的百姓越发多,因已近尾声,山下守卫便又放了一批人进来,此时看客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层。还未挂上名牌的弟子们焦急万分。被几位师叔逗弄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各种撒泼耍赖的方法都试了一遍,无奈道行根本入不了几位前辈的眼,连点波澜都没掀起。眼见高台上的香烧到只剩不足半指长度,一群憔悴劳顿的青年连声求饶:“师叔,放个水吧,往后我指定孝敬您,时间快不够了!”“师叔饶命!我若连名都报不上,我师父定然得抽死我!”“师叔你为何对我尤为严厉?其他人放走就放走了,我方才手都摸到香案了,您还将我拽回来!这不公平啊!”“师叔,你们在此拦下我,可能拦下了未来的剑主,高抬贵手吧!”“周师叔,我以为你面善,不想你竟如此铁石心肠!”几位试剑的前辈也是有些累了,活动了一番手脚,无视众人哀求,跟同伴数落道:“这些年轻人啊,真该领回去好好调教,这就不行了啊?连我这老身子骨都比不上。”谈笑间,林别叙从回廊后面绕了过来,朝几位师叔颔首示意,径直走向殿前的香案。弟子们霎时哀嚎一片,伸出手高声叫道:“师兄,且慢且慢!”“还有一截呢!还没结束!”“我来!请师叔试剑。”林别叙左手托袖,从案上又取了一支香,点燃后插入香炉,宣布道:“今日已经太晚,四位师叔先回去歇息吧,师弟们也可回去养精蓄锐。明日辰时,试剑继续。”弟子们凄惨的鬼叫声戛然而止。沉寂片刻,在周遭百姓们杂乱的猜测声中迷惘发问:“持剑大会报名,原来还可以有两天吗?”“那……到何时止?”“从未有过此等先例……啊,先生该不会是为了我吧?”几位师叔也面露惊讶,显然并无准备。周师叔与同伴对视几眼,试探着开口道:“别叙,今日过试的人数与以往相比并未有多大差距,若先生是想给剩下的弟子一个机会,我几人可以再守一个时辰,不必拖到明日。”林别叙说:“等人。”周师叔问:“等谁?”林别叙笑了笑,两手交握端正摆在身前,并不回答。
周师叔又问:“等多久?”本以为这句也不会有回答,岂料林别叙静默片刻,简短吐出两个字:“看她。”此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无论弟子还是百姓都惊愕非常,心中巨涛翻涌,表情难以自控。等谁?百多年来,持剑大会开展过数十次,从未选出过一任剑主,白泽也从未偏待过任何弟子。而今这等庄严盛会,先生拖着满刑妖司的修士,在人族万众瞩目之下,也要等一人参会。——等谁!四位师叔未再多问,若有所思地互相作揖后火速离场。弟子们提着武器,浑浑噩噩地聚到一起。微张着嘴,又相顾无言。本还想悠游山林的百姓一改先前慵懒,快跑着下山,找人传递消息。表情或惊或喜,甚至有人吼叫着就哽咽起来。西山的日光终于彻底沉落,沿途的石灯再次点亮,明月顺着徐徐晚风向上空高爬,山道上的脚步声却是与夜色不同的嘈杂错乱。倾风侧耳听了会儿,没听出个所以然,将手中木块翻了个身,举远了端详形状。柳随月横冲进来,连通报一声也无,推开院子就喊:“倾风,你知道吗?”倾风一口吹开手上的木屑,被飞腾而起的残渣迷了眼,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就听柳随月紧跟着叫道:“持剑大会延期了!”“延期了?”倾风眸光闪了闪,心跳有一瞬失速,调整好才问,“为什么延期?”“先生说等人!”柳随月声音激动到尖细,“说要一直等到她报名!”倾风放下手中的木块,抓起一片衣角,仔细擦拭匕首的刀刃。柳随月急得跺脚,在她面前蹲下,抱着膝盖问:“你怎么不说话啊?”倾风平静问:“我该说什么?”柳随月扯了扯衣领,一路跑来热汗淋漓,本有满肚子的话,被她这寡淡一问给清了个空,竟也迟疑起来:“大家都觉得,先生是在等你?”倾风想了想,摇头,将匕首收回鞘中,拿着那半截木头和地上的灯回到屋内。柳随月紧紧跟在她身后,问:“什么意思啊?”“我觉得先生多半是误会了。我执剑的可能性,其实跟季酌泉差不多高。或者先生有别的深意,在等别的人。”倾风在桌边坐下,面容被跃动的烛火照得晦涩难懂,“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柳随月弯下腰歪着头,恨不能将脸贴到她面前,说:“那你去报名试试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我师父不同意的话,我不会去的。”倾风推开她的脸,说,“我答应过我师父,我要陪他回界南。”“啊?”柳随月胸口一股说不出的感受,“那你自己呢?”院里脚步声传来,倾风没回答她的话,只说:“我师父回来了。”柳随月回头,对着站在门口的陈冀欠身问好:“陈师叔。”陈冀没有回应,高大的身形遮挡住了外头的月光,屋内的灯火又照不到他的脸,整个人如同消融在黑暗之中。柳随月觉得他气压低沉,莫名有点害怕,匆匆说了句“那我先走了。”,碎步从门边的空隙里溜了出去。陈冀这才走进来。拿过靠墙的扫帚,去清扫门口的木屑。倾风想去帮忙,被他抬手拦了下来。两人一个打扫,一个在旁观看。空气粘腻得如水,在二人之间深缓流淌。偏偏夜里忽然起了阵大风,将快要收拾干净的碎屑又吹得七零八乱,树叶也簌簌落下一片。陈冀弯腰站了会儿,显得有点烦躁,但还是从头到尾再次清扫了一遍。等整理完,他平静地对倾风说:“站在这儿做什么?回去睡吧。”!